第1章(1 / 2)

本子上已經有五個“正”字,這是薛定兵提出離婚的次數,他提一次,餘致素就在本子上劃一道。她做得非常耐心,一次都沒漏掉,每一劃都橫平豎直,不溫不火。單從字麵上看,筆劃一勾一勾地飄動,甚至看得出幾分歡喜的氣質。合上本子,餘致素總是微笑地看著薛定兵,還輕輕頷首,仿佛要表示同意,但最終她嘴一扯,卻字正腔圓地說:不可能。

餘致素從來沒有為這事發過火,之前哪怕兩人還爭執得水火不容,薛定兵臉一黑,說出離婚二字,餘致素馬上嘴角就往上翹起了,唇邊兩粒黃豆大的小酒窩昂然呈現,眼也彎成兩道半月,頭微微歪著,嫵媚地款款打量過去。剛開始,連薛定兵都理解錯了,以為她在討好,在妥協,在讓步,事實上卻不是。這道柔軟的表情隻是一塊幕布,真正的餘致素站在背後,竟比任何時候都更堅硬,更不容置疑。

薛定兵說,離吧,這樣沒意思。

餘致素豎起食指在胸前緩緩搖了搖,輕聲問,真的沒意思嗎?

薛定兵說,你要什麼都可以,我可以淨身出戶,所有積蓄都歸你……

餘致素打斷他,還是笑,笑著說,那才沒意思哩,何必呢?

這時候她像是正對著一台照相機的鏡頭,身心愉悅,準備以最佳笑意表達出最佳表情,臉上甚至是溫暖的,帶著千回百轉的絲絲甜蜜。

這樣的交手,持續的時間總是特別短,無需幾個回合,薛定兵就匆匆敗走了。能感覺到薛定兵的別扭,他是拳頭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勁。而餘致素也絕不戀戰,見好就收,刀入庫劍進鞘,適可而止的分寸她掌握得如火純青。接下去,她給自己悠悠泡一壺正山小種,將身子往下俯,讓壺中嗬出的熱氣濕漉漉地噴在臉上。臉上細密地起一層水蒸汽了,她扯過一張化妝棉片輕拭輕擦,擦過,端到眼前細細打量,檢查上麵是否沾上黑頭和死皮。棉片是幹淨的,她才放了心,然後倒出茶,玫瑰紅的茶水閃著一層漆光,桂圓般的香味撲鼻而來,她抿一口,打開本子,在上麵鄭重其事地劃上一道。劃完,她垂著頭歎口氣,在腹中輕歎,氣都未必泄出體外。待再抬起頭,臉上還是風和日麗的,仿佛剛剛沐過一道陽光。

她五十多歲了,這個年紀通常意義上都必須以殘花敗柳來形容,但“殘”和“敗”這兩個動詞用在餘致素身上又十分不確切,就是退幾步說,她也未殘透未敗盡,身板子仍然挺拔昂揚,腰身也適度地收在那裏,小腹平整得讓很多年輕女孩都自歎不如。必須承認,有些女人是時光無能為力的,她們的巔峰不隻在青春期,甚至年輕時姿色平平,不見奪目,漸漸地在不知覺間竟暗自發酵起來,在本該枯萎凋謝的季節,卻像株施足了肥的植物,竟向著繁華絢麗步步逼近,舉手投足都滲出萬千滋味。當然餘致素也沒把自己當少女,畢竟有歲數橫亙那裏,正在一寸一寸枯去的內裏她比誰都看得更清楚。這時候薛定兵說離婚,她不離。

但是,就是時光往前推二三十年,她會離嗎?她也不。

那個本子封麵本來是牛皮紙,土黃色底色印著一行紅字,上麵寫著“學習紀念”四個紅色楷體字,是十三年前省婦聯辦的一個培訓班上發的。十三年前餘致素還素麵簡衣,連頭發都未著意燙過。她頭發天生微卷,兩額旁毫無規矩地自己翻幾個翹,打幾個旋,既隨意又自然,而她則以更隨意的方式,在腦後盤個結,用橡皮筋輕輕紮起,一派天然氣象,比所有用化學藥水加工過的都更柔順雅致。其實那時她並不知道其中的好,動身去省城前也曾打算到店裏燙個發型,卻又嫌麻煩,一拖拖到要動身,才對自己生了懊惱,但也僅一閃,就丟腦後了。省城而已,一個培訓班而已,她沒覺得應該以怎樣的花容月貌去應對,或者就是覺得必要,也還不得要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