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1 / 2)

十一歲那年,她迎來了第一次赴省裏參加青少年體操賽的機會。

那個人從上海體育學院下放到青山縣後,縣少體校體操隊凡參加省市比賽,都不再空手而歸了,名次一次比一次靠前。縣裏領導因此撥了款,重新為男女隊員置辦運動服。女隊每個人發了三套服裝,一套比賽用,兩套訓練用。比賽用服很大眾化,幾乎所有隊都一樣,針織麵料,連身套頭,上麵長袖下麵三角褲,酒紅色的,黃色裝飾性滾邊,胸前印著青山縣少體校的字樣。而訓練用服則是那個人自己設計的,上下身分開,上麵是藍色針織短袖,下麵是銀杏灰卡嘰短褲,褲管很大,偏大了,但是所有的隊員剛開始都沒有發現這個問題。即將到來的比賽令她們興奮,可以因此出門,去一趟城裏,見很多高樓和汽車。

事情在臨赴賽的前十天爆發了。

比賽分甲乙丙丁組,少年甲組年齡規定在十一歲至十二歲之間,包括她在內,甲組有隊員七人,卻隻能有五人上場參加團體賽。肯定有人技術與經驗在她之上,畢竟她練的時間最短,但那個人還是把她列入團體名單中了,理由不多,晨訓時他傲慢地站在隊伍的前麵,臉綁著,下巴昂起,手抬起,手掌仿佛隻是掛在胳膊間的一隻瓜,就那麼連著擺動幾下。你們誰的動作能比她做得更優美更有味道?呃,誰?不知是他的動作還是語氣,總之他傷到人了。當天就有一封匿名信到了少體校領導手中,內容直指她,說她訓練時不穿內褲。

確實沒有穿,少體校領導一把她叫去問,她就承認了。為什麼不穿?是那個人叮囑她不要穿的。她以為他叮囑了每一個人,如同她曾聽到男隊教練讓每個男隊員無論訓練還是比賽,都必須穿起一條特製的窄得幾乎沒有任何空隙的布質小三角褲一樣。

真的沒穿?這句話好像是校長問出來的。

當時她是從體操館裏直接被叫到校長辦公室的,正穿著挺括的褲管大大的卡嘰訓練褲。

校長旁邊的一個人就說,是不是經常要做燕式平衡啊?

她點頭。燕式平衡是自由體操的規定動作,那個人說過,平衡感也是體操的基本功。

來,你做一個。

她沒有生疑,以為是校領導要檢測她的水平與能力,以便最後確實是否入選團體賽。她把雙臂張開,身子前俯,左腿撐地,右腿後揚,揚得很高。動作很規範,她釘在那裏,像一隻真正展翅高飛的燕子。

在場的人有四五個吧,全是男的,他們一下子都從眼前消失了,轉到她後麵,站到張開的翅膀和高翹的尾巴後。沒有聲響,靜了很久,然後才有一陣強忍住的小笑斷斷續續傳來。她有點慌,不知自己這個動作哪裏做不好。那個人確實常要她做這個動作,其實全隊都做,大家站成一排,往同一方向俯下身子翹起腿,而他也總是站在後麵,久久站著。

校長問,你不知道這樣會被人看到什麼?

她搖頭。看到什麼?她問。

沒有人答。他們臉上都起了一層古怪的神情,看著她,又互相看。

校長說,好了,你可以走了——噢,以後訓練時,記住裏頭要穿上三角褲,否則……會被看到的。明白了嗎?

她其實一點都不明白,但她懵懂地點點頭,然後如釋重負地往外走,剛走出門,裏麵就一陣大笑,是那種憋壞了後一下子往外噴湧的笑。笑讓她心更慌了。他們究竟看到了什麼?

她從校長辦公室回來不久,就看到那個人也被校長叫去了。然後整座少體校、整個縣城就成了一鍋沸水,她被放入鍋裏,上下翻滾著。“流氓”這個詞的意思她終於知道了,而這個詞竟跟她緊密相連。

那個人那天隨著校長離開後,就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其實他早已結婚,妻子在城裏,育有一男一女。有消息說,妻子很快跟他離婚,然後妻子帶著女兒消失了。而他,很快也不見蹤影,傳說到國外生活了,兒子判給他,跟著他一起去。原來到國外的不是他和兒子,是他的妻子和女兒,而他隻是遠走江西一個偏僻小村莊,在那裏改了名換了姓。餘致素忘記他了嗎?一天都沒有。這麼多年過去,那個人鬼影般一直嵌在她的生活裏,她已經記不清他的眉眼了,但記得他說過的很多話,以及他的體格、他的動作、他的某個神情。

她也記得他的名字。他就叫童世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