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覺現在就很難過和沮喪。
李覺在難過和沮喪中,就想起那條魚來了。
那條魚,那條他抵達永興島時出現在海裏的魚,它現在在哪兒呢?
李覺一想起那條魚來就渾身一激靈。
李覺從床上爬起來,蠶蛹入繭一樣地套上衣服,輕手輕腳地出了宿舍。
李覺要去尋找那條魚。
李覺朝島子的北端走去。那些熟悉的風在他一出現的時候就擁了過來,老朋友似的和他拍臉撞肩,並且大聲喧嘩,先前它們一直是在島子上摔跤來著,它們摔得很辛苦,氣喘籲籲,至今沒能決出勝負。那些美麗的椰子樹,它們則躲藏在黑夜中竊竊私語,隻是在他走近了的時候,故意背過臉去矜持地不說話,或者裝作無意間地用長發和裙裾去拂掃他,而先前它們可是在那裏哧哧笑個不停地梳妝著的。有兩隻鳥兒從天空中飛過,是紅嘴蒙鳥或是小軍艦鳥,它們像一段被風兒吹散的雲一樣無聲地貼著月光飛過,在銀色的沙地上留下一道夢一樣的幻影。李覺沒有停下來。他腳步匆匆地往前走。他本來可以變成一隻白爪靈貓去椰樹林中遊戲,或者變成一隻褐尾鰹鳥去追逐剛剛飛過的那兩個同伴。但他沒有那麼做。他沒有看他的那些夥伴。他急匆匆地朝島子的北端走去。他穿過隔泄湖上長長的棧橋,來到石島上。
李覺現在站在石島上了。
李覺站在石島最北端那一片城堡似的礁石上,他的腳下是漫過來的大海,它在離他最近的那個地方深深地沉了下去,形成了一個深潭,海水在那裏是靜止不動的,它們在月光下有如一大塊睡著了的翡,安靜而神秘。李覺看著那個深潭,他的心裏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他什麼也看不見,但他知道他是對的,他知道它在那裏。那條魚,那條有著美麗的背鰭和鰭肢、嘴兒尖尖,下頜圓圓、大腦溝回複雜、小小的眼睛明亮而純粹的魚,它在那裏。他朝礁石下走去。他的腳碰到了一枚活潑的紫眼球貝,然後是一枚傲慢的希伯來螺。他站在那裏,開始脫去衣服。他把脫下來的衣服放在一扇巨大的樸實的鱗硨磲上。他知道那條魚它會喜歡這樣的方式。現在他是赤裸著的了。他赤裸著,閉上了眼睛。月光在那個時候突然一下明亮起來,像海水一樣潑灑在他的身上。他是那麼的結實,肌膚飽滿光滑,四肢修長有力,在月光下就像一塊活過來了的礁石。他站在那裏,開始感到自己在發生變化,他的兩腮在隱隱地作痛,皮膚越來越幹燥,嗶嗶剝剝地生出鱗片來,他的一雙腿漸漸地黏合到了一起,背上和兩肋間有什麼東西正在從那裏冒出來。他睜開眼睛,熱淚盈眶地朝海裏走去。
李覺接觸到海水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那條魚,它和他一樣都屬於哺乳綱,它和他一樣都屬於群行類,他們是怎麼離開自己的夥伴的呢?
李覺像一條魚兒似的沒入海水之中。
1999年3月1日於漢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