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漸漸遠去,濃濃的綠色再次覆蓋了黃河灘。
灘頭上點綴著各種各樣的花。細長的草莖中間露出淡青色、藍色和淡紫色的矢車菊;粉色的喇叭花和小瓣的貓眼睛花悄然開放,白色的苜蓿花聳出傘形的小帽,狼尾巴草挑起了小旗。風吹來,五花雜草搖曳起舞,仿佛在開一場盛大的舞會。
鷓鴣伸出頸脖,在成片成片的水筷子下麵亂竄;蒼鷹盤旋在天空,展開雙翼,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河灘;飛過雲端的野鴨的叫聲,在野茫茫的河灘上激起回響;一行白鷺從水窪邊展翼飛起,飄逸多姿地浮遊在空氣的藍色波浪中。
知青小院裏,三年前栽下的七八棵泡桐樹已長得有碗口粗了,它們將濃密的枝葉相互交織在一起,在微風中搖曳著樹冠,像親密無間的朋友在訴說心語。暮色中,顧罡韜仰麵躺在炕上,淘氣和趙天星一前一後走了進來。顧罡韜眯起眼,看到淘氣不停地擺弄手指,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趙天星呆呆地站著,心事重重,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鍾,才清清喉嚨說:“罡子,我看你一點都不急,又要招工了,你知道不?”
“噢,”顧罡韜翻身坐起,疑惑地問,“招工是好事嘛,你倆咋像霜打了一樣。”
“不是!”趙天星終於沉不住氣了,把炕沿子敲得哐哐響,“明明三個知青,偏偏給兩個名額,這不是糟踏人麼!我想跟你一塊找陳長太問個明白!”
“要去你去,我怕耽擱睡覺。”
“睡覺?”淘氣驚訝道:“你腦子受潮了,這麼大的事你竟能睡覺?”
顧罡韜苦笑道:“不睡覺可以,我聽你的,咱隊就剩了三個知青,那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你說找他幹啥?要是想出氣我這就給咱抄家夥,要是找他求情下軟蛋,除非你把我報銷了!”
淘氣急得直跺腳:“明天就要填表,你說咋辦?”
顧罡韜忍不住笑了:“看把你急的,倆爺們咋可能把你一個娘子軍留下?兩個名額肯定有你一個嘛!”
趙天星趕緊接過話茬:“罡子,我想好了,兩個名額,淘氣一個你一個,你們先走,我等下一批。”天星的話雖然斬釘截鐵,但是明白他的人還是感到有些底氣不足。
顧罡韜看了趙天星一眼:“你說的是鬼話,讓我先走,你倆當牛郎織女?我無所謂,四個年頭都熬過去了,還在乎再呆上一年半載?再說了,我還想多陪她一陣子,萬一她要是哪天回來,推開門一個人都沒有,誰招呼她呢?”
淘氣聽到這話,早已是滿臉淚水:“罡子,別說了……”
趙天星清楚顧罡韜的為人,自己論出勤沒有他多,論出力沒有他大,論其它方麵的才能更是沒法比。在知青利益受到踐踏的時刻,他敢挺身而出,摸老虎屁股,而這些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
四年了,顧罡韜在這塊旱塬上失去的東西太多太多,生活對他太吝嗇了,甚至一次次把他推入深淵,他卻能一次次從泥潭裏爬出,趙天星打心眼裏佩服顧罡韜。
招工的事情就這麼定了。
五月的夜晚,暖風熏熏,疲憊不堪的村寨卻並未入睡,前來和淘氣、天星告別的村民絡繹不絕,小炕桌上擺滿了煮熟的雞蛋,用粗布袋子盛的小米、黃豆、花生。
雨花撫摸著淘氣的手,依依不舍:“你和天星當工人咧,回去可別把咱鄉黨忘咧,有空常回來看看。”
雨蛋媽取笑道:“唉!到那時,淘氣成了城裏的闊太太了,還能來咱這羊不拉屎的地方?”
“我的老嫂子,看你說的,我這輩子啥都可以忘,也不能忘了薑溝,是你教會我擀麵條,教會我烙鍋盔、打攪團……”淘氣趕緊辯解。
王嬸抓著淘氣的手不肯鬆開:“等你們將來把事幹大了,開上‘兩頭平’,把鄉黨們接到西安去吃大席、聽大戲,看他們還有啥說的!”一句話逗得滿屋人一陣大笑。
靠著門框的陳跛子也插話了:“我這輩子能看看西安城,就是死了也能睡實在了。”
“看你那兩腿都不一般長,還想逛西安?”胡日鬼揶揄陳跛子。
陳跛子立刻一瘸一拐朝胡日鬼撲來:“你狗日的臉黑得像鍋底,牙齜著能溜瓜皮,到不了西安就讓人攆回來咧!”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
第二天清晨,對顧罡韜來說又是一個揪心的日子。上工的鍾聲還沒有敲響,他就來到了飼養室門前,一根煙沒抽完,車把式們一個一個都來了。他們把各自的牲口從馬號裏牽出來。頓時,場子裏“籲、籲,啊、啊,駕、駕……”響成一片。有的車把式帶著似醒未醒的沉悶,有的車把式無精打采、滿麵愁容。他們的牲口也是一副戀槽的模樣,懶洋洋地哪兒也不想去,像樁子似的定在院場中間。直到車把式把勁兒使完,把唾沫罵幹,才帶著滿身鞭痕不情願地退到車轅裏麵。
隻有顧罡韜,挺胸昂首,在眾多車把式和牲口中間,旁若無人地用鞭梢指揮著他的牲口。那副神氣,倒像一位馴獸師,毫不費力地就把牲口領到了各自的位置上,一鞭子也沒抽,很快套好了車,跳到車轅上,用嘲弄的目光看了他的同行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