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四題《紅樓夢》哲學論綱 (3)(1 / 2)

明日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第二十五回)可以肯定,如果寶玉的眼睛真的被燙瞎了,他也會原諒賈環的。對待這種嚴重傷害自己的人,賈寶玉的態度相當於釋迦牟尼。《金剛經》記載:釋迦牟尼的前世修忍辱行,在山中宴坐,正巧遇到摩揭國國王外出遊獵。此王休息睡醒後不見身邊的宮女,入山尋找,見到宮女正圍著釋迦(其時釋迦已接近成佛)禮拜,歌利王大怒說:“為什麼眼睛看著我妃子宮女?”釋迦(前身)說:“我對女色,實在無所貪戀。”王說:“如何見得你見色不貪?”釋迦(前身)說:“持戒。”王問:“什麼叫持戒?”釋迦(前身)說:“忍辱就是持戒。”歌利王就用刀割截釋迦的耳朵、鼻子、手足,釋迦心無嗔怒,麵不改色。在《金剛經》裏釋迦對弟子說:“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肢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恨。”意思是說如果我因為被傷害而記仇生恨,那我就陷入了世俗世界的“四相”之中了,就與眾人無別了。釋迦牟尼的偉大在此可得到充分呈現:原諒了一個砍掉自己手足的人。能原諒一個割截自己的手足、耳朵、鼻子的“凶手”,還有什麼不能原諒、不能寬恕的呢?賈寶玉對待賈環的胸襟情懷,正是釋迦式的胸襟情懷。而這種情懷的背後,是一種佛性不二的哲學,即相信每一個人身上都蘊藏著佛性的基因,哪怕是被公眾視為壞人小人的人。隻是因為執迷不悟,原有的清淨心被蒙上塵土,才做出遠離佛性的事情來。從賈寶玉對待賈環的慈悲態度,可以看到賈寶玉的“情不情”深邃到何等地步,其不二法門,徹底到什麼地步。因此,可說賈寶玉是還在修煉中的尚未出家的釋迦牟尼,而釋迦牟尼則是已經修煉成佛的賈寶玉。

作為賈府“無事忙”的“快樂王子”,賈寶玉的釋迦秉性除了上述的“情不情”之外,還有一個特別之處是他的尊卑不二分,徹底打破人際關係中的分別相。他是個貴族子弟,是賈府裏的“主子”,但他卻無貴族相,主子相,少爺相,公子相。他明明是個“主子”,卻偏偏把自己定位為“侍者”——“神瑛侍者”。所謂侍者,便是奴仆。在賈寶玉心靈裏,沒有主子跟奴仆的分別,而這種分別恰是等級社會裏最重大最根本的分別,連這種分別都打破了,還有什麼分別不能打破?打破這種分別要戰勝多少偏見?要放下多少理念?要有多大的情懷?但這一切對於賈寶玉來說,都是自然的,平常的。他以平常之心穿越了等級社會最森嚴的城牆,做出常人俗人難以置信的行為。這正是黑暗社會裏偉大的人格光明。

正因為這種尊卑不分的不二法門,寶玉的情性才上升為靈性,也可以說才上升為神性。賈寶玉所以會發現一個比帝王將相幹淨得多的奴婢世界,就是心靈中的不二法門在起作用。他寫出感天動地的《芙蓉女兒誄》,把一個女奴當做天使來歌頌,呈現出超等級、超勢利的最高的美,其詩的心靈基石也正是打破尊卑之分的不二哲學。筆者在前不久發表的《論〈紅樓夢〉之永恒價值》一文曾說明,作為貴族文學,《紅樓夢》具有貴族的精神氣質,卻完全沒有貴族的特權意識。尼采在定義貴族與貴族精神時,把人區分為上等人與下等人,把道德相應地區分為主人道德與奴隸道德,主張向下等人與奴隸道德宣戰,蔑視弱者,蔑視擁抱弱者的基督。而《紅樓夢》則完全不是這樣,它不僅有貴族精神,而且有基督的大慈悲精神。它在“身為下賤”的下等人身上發現“心比天高”的無盡之美,因此他不是向下等人宣戰,而是向蘊藏於下等人身心中的大真大善頂禮膜拜。他既不媚俗,也不媚雅,既有高精神,又有低姿態。這種人類文學中最偉大的靈魂亮光,恰恰發源於不二法門。

在筆者以前發表的“評紅”文字中,曾特別注意魯迅關於《紅樓夢》藝術成就的見解。魯迅說,《紅樓夢》沒有把好人寫得絕對好,把壞人寫得絕對壞,從而打破了我國傳統小說的寫法與格局。這是一個非常準確的論斷。過去我在闡釋這一論斷時隻是說明這是“性格真實”的藝術成就,今天卻格外分明地看到,《紅樓夢》這一成就,也是來自禪宗的不二哲學。沒有好人壞人之分,其人物的命運才有多重的暗示,才不是一種命運暗示一種道德原則。《紅樓夢》中的兩個女主角雖然有衝突,但這不是善惡之爭、好壞之爭。從精神上說,一者投射重生命、重自然、重自由的文化(林黛玉);一者投射重秩序、重倫理、重教化的文化(薛寶釵)。兩者都具有充分的理由。因此我把它視為曹雪芹靈魂的悖論。從藝術上看,林、薛是兩種不同美的類型,盡管薛寶釵世故一些,世俗一些,但仍不失為美。這種“釵黛合一”的“兼美”現象,也是“不二法門”的哲學思路。

3《紅樓夢》的哲學問題

那麼,在大觀視角下,浸透於《紅樓夢》全書的基本哲學問題是什麼呢?

任何一種哲學都有它提出的基本問題。在《紅樓夢》評論的小史上,意誌論(叔本華)的基本問題是決定世界與人生的本質是什麼,唯物論(延伸為階級論時代論)的基本問題是物質與精神何為第一性的問題。把這種哲學基本問題推入《紅樓夢》,前者便引發王國維關於意誌—欲望—痛苦—悲劇—解脫的闡釋;後者則導致大陸紅學論者關於從封建階級主導的時代走向資本主義萌芽時代所決定的兩極衝突(封建與反封建)的闡釋。《紅樓夢》是文學作品,它沒有先驗的哲學框架,但是,隻要深切地領悟其哲學意蘊,就會發現,他的基本問題乃是存在論的問題。《紅樓夢》甲戌本一開篇,就有一個大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