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說來,給母牛擠奶是由不得自己選擇的,也由不得自己的喜愛,碰上哪一頭就擠哪一頭。可是某些奶牛卻喜歡某個特定人的手,有時候它們的這種偏愛非常強烈,如果不是它們喜歡的人,根本就不站著讓你擠奶,還毫不客氣地把它們不熟悉的人的牛奶桶踢酣。
奶牛場老板有一條規矩,就是堅持通過不斷地變換人手,來打破奶牛這種偏愛和好惡的習慣;因為不這樣做,一旦擠奶的男工和女工離開了奶牛場,他就會陷入困難的境地。可是,那些擠奶女工個人的心願卻同奶牛場老板的規矩相反,要是每個姑娘天天都挑她們已經擠習慣了的那八頭或十頭奶牛,擠它們那些她們已經感到順手的奶頭,她們就會感到特別輕鬆容易。
苔絲同她的夥伴們一樣,不久也發現喜歡她的擠奶方式的那幾頭牛;在最後兩三年裏,有時候她長時間地呆在家裏,一雙手的手指頭已經變得嬌嫩了,因此她倒願意去迎合那些奶牛的意思。在全場九十五頭奶牛中,有八頭特別的牛——短胖子、幻想、高貴、霧氣、老美人、小美人、整齊、大嗓門——雖然有一兩頭牛的奶頭硬得好像胡蘿卜,但是她們大多數都樂意聽她的,隻要她的手指頭一碰奶頭,牛奶就流了出來。但是她知道奶牛場老板的意思,所以除了那幾頭她還對付不了的不容易出奶的牛而外,隻要是走到她的身邊的奶牛,她都認真地為它們擠奶。
後來不久,她發現奶牛排列的次序表麵上看起來是偶然的,但是同她的願望又能奇怪地一致,關於這件事,她感到它們的次序決不是偶然的結果。近來,奶牛場老板的學徒一直在幫忙把奶牛趕到一起,在第五次或第六次的時候,她靠在奶牛的身上,轉過頭來,用滿是狡黠的追問眼光看著他。
“克萊爾先生,是你在安排這些奶牛吧!她說話的時候,臉上一紅;她在責備他的時候,雖然她的上嘴唇仍然緊緊地閉著,但是她又輕輕地張開她的上嘴唇,露出可愛的微笑來。
“啊,這並沒有什麼不同,”他說,“你隻要一直在這兒,這些奶牛就會由你來擠。”
“你是這樣想的嗎?我的確希望能這樣!但我又的確不知道。”
她後來又對自己生起氣來,心想,他不知道她喜歡這兒的隱居生活的嚴肅理由,有可能把她的意思誤解了。她對他說話的時候那樣熱情,似乎在她的希望中有一層意思就是在他的身邊。她心裏非常不安,到了傍晚,她擠完了奶,就獨自走進園子裏,繼續後悔不該暴露自己發現了他對她的照顧。
這是六月裏一個典型的傍晚,大氣的平衡達到了精細的程度,傳導性也十分敏銳,所以沒有生命的東西也似乎有了兩三種感覺,如果說沒有五種的話。遠近的界線消失了,聽者感覺到地幹線以內的一切都近在咫尺。萬籟俱寂,這給她的印象與其說是聲音的虛無,不如說是一種實際的存在。這時傳來了彈琴聲,寂靜被打破了。
苔絲過去聽見過頭上閣樓裏的那些琴聲。那時的琴聲模糊、低沉、被四周的牆壁擋住了,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令她激動,琴聲在靜靜的夜空裏蕩漾,質樸無華,就像赤裸裸的一樣。肯定地說,無論是樂器還是演奏都不出色;不過什麼都不是絕對的,苔絲聽著琴聲,就像一隻聽得入迷的小鳥,離不開那個地方了。她不僅沒有離開,而且走到了彈琴人的附近,躲在樹籬的後麵,免得讓他猜出她藏在那兒。
苔絲發現她躲藏的地方是在園子的邊上,地上的泥土已經許多年沒有耕種了,潮濕的地上現在長滿了茂密的多汁的雜草,稍一碰雜草,花粉就化作霧氣飛散出來;又高又深的雜草開著花,散發出難聞的氣味——野花有紅的、黃的和紫的顏色,構成了一幅彩色的圖畫,鮮豔奪目,就像是被人工培植出來的花草一樣。她像一隻貓悄悄地走著,穿過這片茂密的雜草,裙子上沾上了杜鵑蟲的粘液,腳下踩碎了蝸牛殼,兩隻手上也沾上了薊草的漿汁和蛞蝓的粘液,被她擦下來的樹黴一樣的東西,也沾到了她裸露的手臂上,這種樹黴長在蘋果樹幹上像雪一樣白,但是沾到她的皮膚上就變成了像茜草染成的斑塊;她就這樣走到離克萊爾很近的地方,不過克萊爾卻看不見她。
苔絲已經忘記了時間的運行,忘記了空間的存在。她過去曾經描述過,通過凝視夜空的星星就能隨意生出靈魂出竅的意境,現在她沒有刻意追求就出現了;隨著那架舊豎琴的纖細的音調,她的心潮起伏波動,和諧的琴音像微風一樣,吹進了她的心中,感動得她的眼睛裏充滿了淚水。那些飄浮的花粉,似乎就是他彈奏出來的可見的音符,花園裏一片潮濕,似乎就是花園受到感動流出的淚水。雖然夜晚快要降臨了,但是氣味難聞的野草的花朵,卻光彩奪目,仿佛聽得入了迷而不能閉合了,顏色的波浪和琴音的波浪,相互融合在一起。
那時仍然透露出來的光線,主要是從西邊一大片雲彩中的一個大洞中產生出來的;它仿佛是偶然剩餘下來的一片白晝,而四周已經被暮色包圍了。他彈完了憂鬱的旋律,他的彈奏非常簡單,也不需要很大的技巧;苔絲在那兒等著,心想第二支曲子也許就要開始了。可是,他已經彈得累了,就漫無目的地繞過樹籬,慢慢向她身後走來。苔絲像被火烤了一樣滿臉通紅,好像根本無法移動一步,就悄悄躲在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