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萊爾結婚三個禮拜以後,從一座小山的路上往下走,那條山路通向那幢他熟悉的他父親的牧師住宅。在下山的路上,教堂的樓塔顯露在傍晚的暮色中,好像在問他為什麼這時候回來了;在暮色蒼茫的市鎮裏,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更不會有人盼望他了。他像孤魂野鬼一樣來到市鎮上,甚至連自己的腳步聲都成了他想擺脫的累贅。

在他看來,生活的圖景已經變了。在此之前,他知道的生活隻是一種思辨的推理;現在他認為自己像一個實際的人認識了生活;其實就是到了現在,也許他還不是真正認識了生活。總而言之,人生在他的麵前不再是意大利繪畫中描寫的那種深思的甜蜜,而是韋爾茨博物館裏的繪畫描寫的那種瞪眼睛的駭人神態了,帶有萬。比爾斯繪畫中的險詐。

在這兩三個禮拜裏,他的行動雜亂無章,簡直無法形容。他曾經勉強地嚐試去進行他的農業計劃,打算采取古往今來的仁人智士推薦的態度,隻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但是他後來得出結論,在那些仁人智士當中,大概極少有人曾經試驗過他們的辦法是否管用。有一位異教徒道德家說過:“關鍵在於遇事不慌。”這也正是克萊爾的觀點。但是他卻慌張了。拿撤勒人說:“你們心裏不要憂愁,也不要膽怯。”克萊爾由衷地同意這句話,但是他心裏還是照樣地憂愁。他多想當麵見見那兩位偉大的思想家啊,和朋友對朋友一樣地向他們懇求,請他們把他們的方法告訴他。

他的心境轉化成了一種頑固的冷漠情緒,到了後來,在他的想象裏,他都成了一個旁觀者,用漠不關心的態度來看待他自己的存在了。

他相信,所有這些煩惱都是由一個偶然因素引起的,就是她是德貝維爾家族的後人,因此他更加難過了。在他發現苔絲是出自那個衰敗的古老世家的時候,在他發現她不是出自他所夢想的新興門戶的時候,他為什麼沒有堅守住自己的原則,忍痛將她放棄了呢?現在正是他違背了他的原則的結果,是他應受的懲罰。

於是他變得心灰意懶,焦灼不安了,他的焦灼不安變得越來越嚴重丁。他也在心裏想過,他這樣對她是不是有些不公正。他吃飯的時候不知道他吃的是什麼,喝東西也不知道喝的味道。時光一天天地過去,他回想起已經過去了的那一長串日子中每一個行為的動機,這時候他才看清了他要把苔絲作為自己寶貴財富的想法是同他的所有計劃、語言和行為融合在一起的。

他在各地來往的時候,在一個小市鎮的外麵看見了一則紅藍兩色的廣告,上麵細述了想到國外種莊稼的人去巴西帝國的種種好處。那兒的土地是以意想不到的優越條件提供的。到巴西去,這就成了吸引他的新想法。將來苔絲也可以到巴西去和他生活在一起,也許在那個國家裏,風氣、習慣、人情、禮俗,和這兒的截然相反,傳統習俗在這兒使他不能和苔絲一起生活,到了那兒,他和苔絲一起生活就不會有太大的問題。簡而言之,他非常想到巴西去試試,尤其眼下正是去巴西的季節。

他就是帶著這種想法回愛敏寺的,他要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他的父母,還要盡量解釋為什麼他不能同苔絲一起去,同時對他們實際上分離了的事也一字不提。他走到門口的時候,一輪新月照在他的臉上,在他新婚那天午夜過後的晚上,他抱著新娘子過河來到寺廟的墓地,月亮也是這樣照著他的臉;不過他的臉現在消瘦了。

克萊爾這次回家事先並沒有通知他的父母,所以他的回家在牧師住宅裏引起的震動,就像翠鳥鑽進平靜的池塘引起的震動一樣。他的父親和母親都在客廳裏,不過他的哥哥一個也不在家。克萊爾走進客廳,輕輕地把身後的門關上。

“可是——你的妻子在哪兒呢,親愛的安琪爾?”他的母親大聲問。“你真是讓我們感到驚喜呀!

“她在她母親家裏——暫時在她母親家裏。我這次急急忙忙地回家,是因為我決定到巴西去。”

“去巴西!巴西可都是信的羅馬天主教呀!”

“他們都信羅馬天主教?我可沒有想到那些。”

不過即使兒子要去一個信奉教皇的地方,他們感到新奇,感到難過,但是他們很快就忘了,因為他們真正關心的還是兒子的婚事。

“三個星期前我們收到你寫來的一封短信,信中說你已經結婚了,”克萊爾太太說,“你的父親派人把你教母的禮物給你送去了,這你是知道的。當然,我們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去參加你的婚禮,尤其是你寧肯在奶牛場裏和她結婚,而不是在她的家裏,無論你們在哪兒結婚,我們都沒有去。那樣會使你感到為難,我們也不會感到痛快。你的兩個哥哥尤其覺得這樣。現在既然結了婚,我們也不埋怨了,特別是你選擇了種莊稼,而不是做牧師,如果她適合你所選擇的事業,我們也不能反對了……不過我們希望先見見她,安琪爾,我們想對她的情況知道得多一些。我們還沒有給她送去我們自己的禮物,也不知道送她什麼她才高興,你不要以為我們不送她禮物了,不過推遲一些日子罷了。安琪爾,你要明白,我和你的父親在心裏並沒有因為這場婚事生你的氣;但是我們想,最好在見到她之前,我們還是把對她的愛保留著。你這次怎麼沒有把她帶來。這不是有點兒奇怪嗎?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