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很想瀟灑 (1)(1 / 3)

作者 王躍文

汪凡上大學時,詩最好,頭發最長。他決定買那本普希金的詩集,全因為扉麵上的詩人肖像,長而卷曲的頭發。他幾乎認為自己以後就是這個模樣,隻是頭發不會卷曲。

陰差陽錯,他畢業後竟分配到市政府辦公室。報到那天,他在市府大院門口朝裏麵望了一眼,看見許多衣冠楚楚的人,提著或夾著公文包,梗著脖子來來往往,便以為是在演木偶戲。不由得摸了摸自己掃肩的長發,自己這樣子幾乎成了天外來客。隻有忍痛割愛,剃掉這詩人氣質了。他剛準備轉身往理發店走時,瞥見傳達室老頭兒正望著他,目光炯炯,十分警惕。他不由得笑了笑。這一笑,傳達室老頭兒便以為是向他挑釁,眼睛立即做三角狀,以示正氣凜然。

汪凡理了個小平頭。對著鏡子仔細端詳了一陣,發現自己已麵目全非,無法走出理發店了。原來,他天庭很高,長年被頭發遮蔽著,白得像女人的脖子,與臉龐對照,竟是黑白分明。這臉譜簡直就是一幅漫畫。最令他冒冷汗的是自己看不見的後腦勺。他知道自己的顱底骨生下來就很不規則地崎嶇著,現在頭發短了,肯定原形畢露。記得有回在哪本書上讀到,大凡叛賊都有天生反骨,便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以為那崢嶸處便是反骨。以後就留了長發,把反骨掩蓋了。並不是怕被別人認作亂臣賊子,隻是為了瀟灑。如今將反骨明目張膽地暴露出來,混跡到了市府機關,是想與政府對抗嗎?他這麼幽默地想著,收到了奇效,全身輕鬆起來,便仗著這輕鬆勁兒往外走。剛到門口,理發師傅喊了:“理平頭的,還沒付錢!”他手伸向口袋,問:“多少?”理發師傅大概不屑作答,隻把大拇指和小指翹起。汪凡摸出六毛錢,遞過去,心想,這世道真的顛倒黑白了,理平頭這麼大的工作量,隻收六毛,以往稍微修整一下鬢角,竟收一塊五。

猛然想到剛才那理發師傅稱他“理平頭的”,這口氣分明有幾分不敬。他想,理平頭的也許是低消費層次的人,收費當然少些。對這類人還講客氣?自古禮不下庶人嘛。他很想笑。

又到了市府大院門口了。傳達室老頭兒很禮貌地問:“同誌您找誰?”那目光很柔和。汪凡說:“我是新來的大學生,今天報到。”那老頭兒的臉上立即堆上笑容,說:“那好,那好,進去吧。”

汪凡想,我這在理發店受到冷落的小平頭,到市政府卻受到這麼熱情的歡迎。市府機關同外麵真的是兩個世界。他不由得重新打量這老頭兒。老頭兒的目光依然柔和,甚至還有幾分慈祥,全然不是原來的那種洞察敵情的目光了。

汪凡款步走向辦公大樓。覺得自己已脫胎換骨了。

上班幾天,汪凡立即有了小小發現:市府機關的問候話不同於老百姓。中國老百姓常用的問候話是:“吃飯了嗎?”市府機關幹部見麵或打電話卻常常問:“最近很忙吧?”回答總是“不忙不忙”。汪凡仔細一研究,是因為人們都不太忙。但確實應該忙才像話。所以講你“很忙”就是尊重你,你講不忙,當然是自謙。

因為確實不忙,就得找些事來打發時光。同事們有時也開開玩笑,但一見馬主任那陰沉的臉,笑話馬上消遁。這馬主任五十開外年紀,頭發大約謝去三分之一,在汪凡眼裏很有幾分領導的威嚴。不久方知馬主任原來嬌妻新喪,鬱鬱不快,這也是人之常情。知曉了這個緣故,汪凡心裏很為馬主任感慨了一番——五十多歲的人了,竟這麼鍾情,難得哪!

漸漸地見馬主任開朗起來,開始輕輕地哼《國際歌》了。張大姐便說要給馬主任找個伴兒。馬主任卻總是擺擺手:不談這個,不談這個。張大姐就不厭其煩地講道理,從“少年夫妻老來伴”,講到獨身如何地有害身體健康。馬主任終於動了心,嘴上卻說,找個合適的難哪!臉色當然歡愉多了。汪凡自上班以來,還沒有正式同馬主任講上幾句話,多是懾於他那領導式的威嚴。如今也正好借開導馬主任的由頭,攀談幾句。但開導的話幾乎都叫張大姐講盡了,他想不出新的道道,就調侃道:“別那麼死心眼兒。節烈嗎?自古是對女人的道德規範。男人身邊怎能沒有女人?”話沒講完,馬主任立即不快了,停止了哼《國際歌》,拉長了臉,眼鏡順著鼻梁往下滑,眼珠子便跳到眼鏡架子上麵,白著汪凡。汪凡很不自在,像有許多螞蟻在背上爬。整個辦公室都沉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