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香惑儒生(於佳)
楔子
唐高宗 儀鳳二年
“二小姐,看在我娘的麵子上,您就再寬限幾個月吧!不要收回我的店,我一家老小全指望這間小小的布店過活呢!您就發發善心,等我一籌到錢就還您,求求您了!我求求您了!”匍匐在地上的男子不停地磕著頭,苦苦哀求著麵前的債主——望府當家二小姐斷雲。
麵對他的痛苦,望二小姐隻是穩穩坐在紅木椅內,消瘦的麵容看不出絲毫湧動的情感,她的丹鳳眼冷冷地掃過地上的男子,仍舊一聲不吭。
胡大管家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雙手微垂,上前一步請示:“二小姐,他娘原是您的奶娘,看在這情分上,這次的債是否容緩一緩?”
話聽到這分上,望二小姐總算是有了動作。她的麵頰微偏,朝著另一頭管理當鋪的夥計問道:“他借款的詳細記錄何在?”
被點到名的朝奉戰戰兢兢一步上前,顫抖的雙手哆哆嗦嗦地翻找著借款賬本,總算在二小姐等得不耐煩的前一刻尋了出來。
“方老三以布店作抵押借白銀一百兩,利錢九兩五,借期一年,如不能如期歸還願以布店抵債,以求貨款兩清。”
二小姐不動聲色地伸出手,夥計連忙將賬本奉上,“方老三,是吧?”
地上的男子連連應承,似等著閻羅王的宣判。
她隻是略瞟了一眼,就又丟了回去,“我派人調查過你布店的經營狀況,貨一向賣得都不錯。你借那一百兩銀子原本就是為了擴大店麵的,可你一步踏進了賭坊,從此難以翻身。這筆賬你已拖欠了十來天,你以為你娘從前奶過我,我的夥計就不敢找你要賬,我就會放你一馬?”
他的算盤打錯了,她望二小姐在長安素有“閻羅望”的稱號,是閻羅又怎會讓你晚點再死呢?還是認命吧!
“我限你三天之內從這間店鋪裏搬出,否則我就讓衙門來解決,夠明白了吧!”丟下冰冷的答案,望二小姐起身,不再做無謂的逗留,她還要去巡視望家名下的產業。
地上的方老三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跪在地上一路求著:“二小姐……二小姐,請您看在我娘的麵子上就再寬限我幾日吧!我一定籌到銀子還您,如果失去了這個布店,我們一家就要出去討飯了。我娘都年過半百了,看在她奶您一場的分上,您就放我一馬吧!”
“荒謬!”望二小姐甩開袖子倚門而立,素淨的麵容緊繃著,“你娘做過我的奶娘,難道望家沒有付她銀子嗎?她拿了銀子奶大我,貨款兩清,我們之間還有什麼瓜葛可言?如今你欠我銀子,過了期限就必須用抵押房契來充。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有什麼理由要我再寬限你幾日?”
一席話讓方老三沒了再計較的借口,隻得頻頻向管家使眼色。管家接收到他求救的眼神卻不敢輕易出口,二小姐的脾氣全長安沒有人不知道的,誰敢惹他?
果然!沒等管家開口,望二小姐已經橫了一眼過去,“還杵在那裏做什麼?南郊的絲織坊還等著我們過去呢!”甩開衣袖,她朝門外的馬車急步踏去。
管家、賬房紛紛垂著頭跟了上去,當鋪的當家、朝奉和夥計也趕著送到門口。
方老三眼見著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立刻耍起標來,幾大步衝到馬車前,他叫嚷了起來:“‘閻羅望’,你不要太得意!居然一點情麵都不講,做女人做到這分上,你小心一輩子守活寡。我咒你不得好死,我咒你活不過二十……不!你連今年都活不過去!我咒你……”
不再給他叫囂的機會,隨行的護院、武師已將他拖出了這條街。隻是,那些咒罵的話語將街上的百姓都吸引了過來,三姑六婆頓時議論紛紛。
“連自己的奶娘都不放過,望家這個二小姐還真是毒辣噯!”
“要不怎麼說是‘閻羅望’呢!”
“這樣誰還敢娶她啊?”
“聽說,望老爺在世的時候已經為她定了親。望老爺還真是先知,早料到這二小姐嫁不出去。”“不知道是哪家公子這麼倒黴竟然要跟這種女人過一輩子?”
“誰知道呢?”
站在馬車邊的斷雲耳朵並沒有聾,她微合著眼將這些議論一一從心頭抹去。她是一個不擇手段的女商人,四年內她讓望家的產業擴大了一倍,她比老頭子更厲害,沒有人敢小瞧她。
她是成功的,因為這份成功,她可以漠視所有人對她的評價和詛咒。因為成功,她必須漠視。
“你氣色不好。”
嘈雜的街口一個溫暖的聲音插了進來,一向低調的心起了波瀾。斷雲的目光輕幽幽地飄過去,是一個儒生。白淨的麵容透著儒生特有的俊秀,他背著一個竹簍,裏麵裝的似乎是什麼草。
她在打量他的同時,他也在緊瞅著她,目光坦率卻不放肆,直白得叫人挪不開眼睛。上前一些,他似乎想近距離地瞧瞧她,護院已經先一步將他擋住了。隔著一長段距離,隔著陌生的人群,他遙遙地瞅著她。
“你要注意調養身體,最近若有咳疾一定要認真服藥。少勞碌多休息,還有……”
沒等他把話說完,斷雲已一言不發地上了馬車,薄紗垂下,隨即掩住了儒生關切的目光。他呆呆地瞅著馬車上那抹冷漠的身影愈行愈遠,拉拉背上的藥簍,他收回目光繼續走。
他隻將這場萍水相逢當成了上蒼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他沒有料到眾人口中的“閻羅望”正透過那虛掩的薄紗注視他單薄的身影,他沒有料到這一眼將延續多年,他沒有料到上蒼的玩笑從這一刻開始認真。
第1章
胡須花白的範大管家,硬朗的身子穿過回廊入了偏廳,腳一抬跨過門檻直逼內堂。此時的內堂早已忙碌不堪,各個字號、各個賬房、作坊的當家或站或坐正,依照順序等著向大當家望二小姐彙報這個月的賬目。
這其中最最忙碌的怕就屬望斷雲了,她耳朵裏聽著,左手飛快地撥著算盤,右手記賬,時不時地還會清楚地指出賬目的出入。這一招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讓人歎為觀止,不得不服。
範大管家沒敢多作逗留——二小姐不喜歡拖拖拉拉的屬下——半垂著腰,他恭敬地請示:“二小姐,地字號當鋪第九家的劉當家來了。”
“地字號大當家就在這兒,他隻不過分管其中的第九家,趕過來做什麼?”這叫越級,斷雲不喜歡自己製定的秩序被擅自打亂。
她這一聲埋怨不要緊,地字號大當家嚇得哆哆嗦嗦守在一邊,就差沒給“閻羅望”跪下去了。範大管家扶了他一把,順便回道:“劉當家說是有一個用房契、田契抵押借銀子的人還不上錢來,帶過來讓您定奪。”
“他第一天當家嗎?這種事還要我來定奪?欠債還錢,以物抵錢,無物送官——這些規矩還需要我跟你們這些當家當老了的人來強調?”說話的同時她已經核對完酒莊的賬目,船舶行的大當家趕緊將賬本遞了過去,絲毫不敢怠慢。
範大管家上前說話:“劉管家說這欠債的人是一儒生,父親在金光門外的近郊置了地弄藥材,西市有一處店鋪賣藥材。這儒生從家鄉趕來本是準備考學的,他爹死得倉促,他便繼承了爹的藥店、藥田。聽說是個神佛心腸的人,四方百姓凡是有個頭疼腦熱,他都以藥相贈,這才落得個入不敷出。他一個儒生也沒別的法子,就以藥店、藥田作抵押借了地字號當鋪五千兩銀子。原本是想重振藥行的,偏又遇上鞏縣一帶鬧瘟疫,他拿出藥材派發,人人說他是‘活神仙’。然而期限已到,他還不出銀子,現在要把藥店、藥田抵給我們。劉當家請示二小姐,能不能看在這儒生慈心一片的分上寬限幾日。”
斷雲手中的算盤停了一撥,微偏過頭,她晶亮的眼眸裏閃過一絲冷嘲,“活神仙?神仙連自己都救不了,還裝什麼神仙?”算盤劈裏啪啦地再次響起,同時揚出的還有“閻羅望”的催命符,“清算所有賬目,如果藥店、藥田不足以抵五千兩銀子,將那個神仙送交官府,讓衙役送神仙上天吧!”
“可是,二小姐,”範大管家猶豫著該不該說,眉頭一皺,他決定死上一回,“二夫人……二夫人她一直很仰慕‘活神仙’的善行,剛剛在後苑聽說此事後已放下話要免了‘活神仙’所有的債,您看……”
斷雲丹鳳眼一挑,挑出一道細紋。居然驚動了二娘!活神仙是吧?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神!
“讓劉當家回去,留那個活神仙在書房候著,我處理完這邊的事會過去見他。”
範大管家答應著,撩開下襟退了出去。這件事會如此順利是他料想之外的,他原以為二小姐會退回所有的求情,一意孤行,原來她也有心軟的時候。本來嘛!再怎麼說二夫人也是她的長輩,難得一次過問家裏的事,這點麵子總是要給的。
出門廊告慰了劉當家,大家心裏自是歡喜。範大管家別了眾人,領著儒生,匆匆向二小姐的書房行去。一路上,二人閑閑地談開來。
“大管家,劉當家似乎很畏懼你們二小姐。她一個小姐,你們緣何怕她?”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範大管家把這個家族的曆史,娓娓道來,“我們老爺三年前病逝,老爺病著時二小姐就當家了,從她十四歲算起如今也當了四年的家。咱們望家不比小門小院,想當這個家不僅得管好這一府,還要處理天、地、水、火,雷、風、山、澤——八字六十四商行,下屬分舵遍布各處,總計超過兩百家。各行各業、各物各色都有望家的交椅。她一個姑娘家能在四年的時間裏將望家勢力擴大一倍,這你就能看出她是個多厲害的角色。”
貼近儒生的耳朵,大管家低聲說道:“你從外地來有所不知,咱們二小姐做起生意鐵石心腸、心狠手辣、不擇手段,長安城的人在背後都管她叫‘閻羅望’。前些日子她奶娘的兒子欠了債,照樣是該還的還,該抵債的抵債,就是要飯要到她跟前,二小姐也不會可憐半分。”
聽起來這個望二小姐像是個沒有任何感情的石頭,儒生暗自搖了搖頭,不置可否。突然間,他很想見見這位“閻羅望”,那是一種夾雜了不安分的好奇與探究。
隻是,這一探究卻極有可能送掉“活神仙”的半條小命,要知道,他將要麵對的可是一個周身洋溢著錢香的“閻羅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