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芸香
一
常常誤解自己。以為自甘淡泊,高尚脫俗。
這種誤解在丈夫被縣常委指定為縣重點中學校長(可享受縣團級待遇),我勸他堅辭不就、安心教書後悄然滋生。
久而久之,社會上有了“人家兩口子不羨名利”的傳聞。遠方的妹妹也尋上門來,問:“為什麼給官兒不要,是不是怕我們沾光?”恭維和盤詰起同樣的效果,使我的土門土院放射出和世俗力量抗衡的超現實的神秘光芒。小城內有識之士斷不了登門拜訪,頗得劉禹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怡然之樂。內心的自適自娛、自足自慰不亞於中國古代布衣拜相後的光榮歸隱。
然而,高雅的包裹下常露出卑微者的頭腳。
有朋自遠方來,由衷地喜悅。天南地北,說書品茗。風雅到月上中天,才慮及晚上餐炊。悄悄兒踏進廚房,麵對黑汙的灶台,空曠的菜籃,費起了躊躇。實在不忍一束薪一鏟炭地將剛才神馳九極、香飄萬仞的情境糟蹋殆盡。丈夫看出我在精神和物質的不可調和中陷入困窘,塞一疊錢於我的衣兜,小聲兒說:“去飯店,風光一回!”
一進飯店便魯智深般氣蓋山河地吆喝:“老板,請把你拿手好菜炒幾個來。酒要好酒!”招呼朋友們就座後,看看服務員將我認成了闊主兒,浩浩蕩蕩將下酒冷盤運輸上來,內心便發毛,不停地偷偷兒揣捏兜裏那一疊。被豪爽支撐的胸脯頃刻像漏氣的輪胎扁了下來。沉下臉來抱怨道:“什麼菜呀,少而精嘛!”迎著哧啦啦的炒菜聲急顛顛躥到灶房,於彌漫煙霧中找到老板,作弄出笑臉,幾近於祈求:“這個,這個,本人係個人請客。經濟實惠就行,經濟實惠就行。”
盡管那老板認出我是拒不做官的“高士”,沒肯將我的兩麵三刀泄露於任何人,我卻從這件事情中認識了自己。當著朋友的麵買好既要名、背後使小動作又要利。這種作為和市場上直著脖頸推銷假貨的市儈在本質上沒有距離。
一旦識得自家嘴臉,就仿佛鬢角烙了金印的賊,恥於見人。胸中如積了塊壘,既沉悶又膩歪。
然而時間是洗刷恥辱的良藥。時過境遷,竟好意思將自己的醜陋袒露於朋友。不料朋友們倒大度,笑著打趣道:“本來是平常百姓,這有什麼不能理解?假如你從了政能吃公家,或者是百萬富翁,斷不會這麼小氣。”
一席話說得我從雲裏霧裏跌落地上,漸漸回憶起自己是怎樣挎了菜籃在削價的菜攤前徘徊,怎樣乘賣菜的小夥子不注意狠狠地掰去菜幫子,怎樣為秤杆的高低與菜販子爭得麵紅耳赤。方知自己不過是小小氣氣的婦道人家。可是從前,為什麼一直無視於生活中這一卑微者的形象呢?
仔細回想,卑微者的心態貫穿了整個的請客過程。怕亮菜籃的空底兒是小氣,進飯店充大頭難道是大氣?偷偷跑到灶房搞小動作是小氣,露了小氣又耿耿於懷、一蹶不振難道是大家氣派?沒有哪一個做派曾顯示雅士情懷。
事實上自己本來就是平平常常女流之輩。
小知識分子的自尊和虛榮總是教人淩駕於生活之上以觀賞者自居,恰恰忘記了自己的介入。不敢正視自己的生存方式、謀生手段實在是悲劇。
一個朋友提醒我說:照你這樣死爬格子,你愛人那樣埋頭教書,你們將成為最窮的人。麵對這樣的前景,再不敢心高氣傲,要在靈魂深處來一場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