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做一碗麵,給父親(1 / 1)

文/李秀紅

我是在母親走後的第三天有了這個念頭的。

父親這一輩子沒有得到什麼尊貴和榮譽,書讀得不多,沒有多少學問,據說上學的時候學習還是可以的,隻是生不逢時,沒有趕上好時代,無法像他的兒子一樣參加一次高考,隻好留在家裏做農民,我之所以相信父親的謊話是因為他在嘴邊掛了大半輩子的一句話:君子遠庖廚。

他從來不像別的農民一樣宣稱,男主外,女主內。每當母親,還有我抱怨他在家裏橫行霸道,橫草不拿成豎立,他總是端坐著,彈一彈煙灰,文質彬彬微笑:“君子遠庖廚!”

以前,如果母親不在家,遠庖廚的是父親,受到處罰的是我。母親不在家的時候,父親也會在廚房裏裝模作樣,隻是,他隻會在我放學的時候端來一碟醃蘿卜,這麼說也許不算貼切,他偶爾也會變換一下花樣,有一次他就曾經端出來一盤醃黃瓜。

現在,這種凶惡的現實生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已經悄悄改變了模樣,母親不在家的時候,已經五十多歲的父親開始吃上了我的醃蘿卜。

父親在附近的一個廠子裏麵打一份工,做木工,很髒很累,早上七點他要準時騎自行車趕到,中午不回家,晚上要七點下班,很辛苦。而我白天要上班,下了班我要寫點稿子,看能不能發表出來,換回幾斤鮮蘿卜,當然,主要是因為進廚房做飯對我來說同樣完全陌生,而且滿身的油煙嗆得人難受,所以,我不會有時間下廚做飯,父親回到家,隻好捧一盤蘿卜,捱下幾口饅頭,喝口水,再自己在客廳裏看會兒電視,抽幾根煙,然後進屋睡覺。

幸好父親對這種生活也知足,從來沒有表示什麼不滿,如果父親表示一點異議的話,我早已經準備好了他的口頭禪:君子遠庖廚。這也算是父親一輩子遠庖廚的代價。

習慣成自然,我們就這樣生活了這麼多年。

那天,姥姥住院了,母親要去陪幾天床,我正好放假,賦閑在家。我整天啃著母親買好的方便麵,愜意地敲打著鍵盤,閑下來就聽聽音樂,看看電視裏麵的肥皂劇,晝伏夜出的日子閑適而隨意。早上,我還在蒙頭呼呼大睡的時候,父親已經悄悄地出去上班了,他晚上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結束了一篇文章,正在養精蓄銳,準備挑燈夜戰。除了幾句平常的問候,和早上晚間“哢噠哢噠”的開門關門聲,很少聽到父親的聲音,或者我根本注意不到父親,就這樣湊合著過了兩天。

可是,在母親離開家的第三天的晚上,一陣尿急把我從睡夢裏麵叫醒過來。我趿拉著拖鞋奔赴衛生間。經過客廳的時候,電視裏麵有一群孩子一邊咿咿呀呀地唱著情歌,一邊不時做放電觸電狀,父親倚在沙發上。“爹,還不睡啊?”我邊跑邊問。沒有回答。

等我出來的時候,才發現父親已經歪在沙發上麵,睡著了。

一隻還沒有掐滅的煙斜在煙灰缸裏麵,還沒有熄滅,一段灰鬆散地掉在旁邊,一縷煙向空中擴散,四處纏繞。一隻襪子已經脫了下來,卷成團扔在旁邊,另一支卻仍然還套在腳上,父親蜷縮著身子,手裏麵還攥著遙控器。他的頭發雜亂地豎立在頭上,鬢角一絲絲的白發點綴在黑發中間,特別紮眼,嘴微張著,胸前的襯衣已經濕了一片,而涎液還在輕輕地順著嘴角流下來。勞累了一整天的父親,睡著了。

那一刻才發現,我的父親,已經老了。

一陣愧疚像潮水一般湧上心頭,我忽然感到以前曾經敲打過的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字是那麼地肮髒。我的父親已經五十多歲了,卻還在為了生活在忙碌奔波,他一米七幾的塊頭,體重卻還不到一百一十一斤,我完全可以為父親打造一個快樂而幸福的日子,可我卻沒有,哪怕是為他煮一碗清湯麵。

五十歲的父親就這麼委屈地生活著,我卻還在整天抱怨著他的君子遠庖廚,在為我的懶惰和惡毒尋找借口。

“醒醒,爹,醒醒,進屋睡吧。”我輕聲地拍醒了父親。

也拍醒了我自己,因為從那時候開始,我決定做一個好兒子,我決定今後為了父親而學習——做飯,哪怕隻是為父親做一碗清湯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