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浪花,生生不息(1 / 2)

文/李梅

海輪駛出吳淞口。海風吹著它向北方飄去。

海水漸漸由綠變藍。煙波浩渺,海天一色。甲板上久久佇立的我凝視著四周嘩嘩作響的浪花,一片片地凋謝。開落盛衰,永不停歇。

“如果沒能從手術台下來,骨灰就撤向大海……”幾個月前來上海的甲板上,我對他說。

半真半假的諧語,也算交代了後事,或立下遺言。比起大洋彼岸的人們一本正經地立遺囑,似乎過於草率。

並非標榜現代,也非瀟灑超脫。在死神麵前,誰也沒有那份風度。而是為著所愛的人不敢麵對這個現實。誰能知道,當胸腔被打開,當那顆鮮紅濕潤而富有彈性的心髒被無影燈照耀著的時候,我們是否還擁有對方。初戀的時候,愛情的天空飛滿了輕盈的小鳥。活到如今方才明白,愛是契約是承諾,一旦擁有了愛,那生命就不再屬於你自己。愛是一份甜蜜,也是一份痛苦。痛苦來自於當你能承受住自己的痛苦,卻承受不住對方為你所承受的那份痛苦;當你能有勇氣麵對死亡,卻沒有勇氣看著他麵對你的死亡。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往日賞心悅目的美文詩句,此時在他吟來卻讓人心驚肉跳。

故作輕鬆的調笑到此為止。似乎是有了默契,從此都不再涉及這個話題,在輪船、醫院。直到躺在手術車上飄然而去之際,我把一個淡淡的微笑留給了他。

過後他說那微笑令他感動,刻骨銘心。

此時的我麵對花開無際的大海,細細品味著生命的美妙。溫柔的海風把臉頰細微的絨毛吹弄得草兒般搖曳拂動。浪花落滿地的歎息,仿佛一架古老的箜篌,被一雙纖手輕輕撫過,便紛紛滑落出無數花瓣一樣美麗的幽音。清涼濕潤的空氣吸進肺腔,每一片肺葉都如同在清澈的溪水裏洗滌過的青菜,鮮亮水靈,青翠欲滴。生命給予我們的感受是如此豐盈快活。確實讓我帶著感激之情生活。如果我的“如果”成為現實,那麼這一切美妙怡人的感受將與我無緣。站在這甲板上眺望大海的將是除我之外的任何人。他或她悠閑地欣賞著周圍盛開的浪花,永遠不會知道,那些泡沫下麵,還有一團團和浪花一樣慘白的“遺囑”。

一想到我將變成一朵浪花,在我喜歡的大海上像一朵白睡蓮悠悠飄蕩,便不由記起往日在海上遊泳的情景:舒展四肢,愜意地仰臥在碧波蕩漾的海麵上,海浪一波三湧,微微起伏。我靜靜地漂在水麵隨波東西,一道道波紋搖來晃去,終於把我搖晃成一縷漣漪。小時候總是不明白,一枚方糖,放進水杯裏,三晃兩晃怎麼就不見了?“溶化”一詞從沒有現在理解得這樣深刻。溶化在大海裏,感受不到軀體的存在,一切外在的自我都是一枚水中的方糖。當大海湧動著把我推上高高的浪峰,我就是一朵美麗的浪花,開在刹那的輝煌。我不知道當我真正變成一朵浪花在海麵上飄蕩時,這身前身後的兩種情景是否有著相同的感受?但我肯定不會再笨拙地用想象去體驗我與大海的同一,因為我的靈魂已是蔚藍的鹹澀。若幹億年以後,一個與我生命密碼完全相同的人也就是再一個我誕生了,並再次乘船走這條航線,她佇立甲板。凝視大海,一排排海浪生氣勃勃地向她湧來,她能從這片蒼白的浪花中感受到屬於我的那一朵浪花嗎?或許,變成浪花融於天地萬物的我在另一個我的注視下,無奈地盛開,無奈地凋謝,對於那雙溫柔多情的目光,多愁善感的情愫熟視無睹,一片冰冷漠然,一如這永遠冰冷鹹澀的海水。也或許,變成浪花融於天地萬物的我在用心靈深情呼喚著甲板上凝視浪花的我,而甲板上的我卻對此一無所知,竟不曾回報一個小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