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寧王不在府裏,幾個文書早早都已回家了,隻剩一個名叫姚梓的,兩三天前才受聘進府,有些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意思,自願值夜,正在職房內熟悉情況,讀一些要緊不要緊的奏章卷冊。
這姚梓寧王的麵還不曾會過,乍然聽說二公子召見,十分著忙地飛奔趕去,也不知是不是太過緊張,跑到半路肚痛難忍,無奈隻得先去解決了一番,等趕到樨園,見案前端坐著一位英俊的年輕男子,穿窄袖燕居服,正低頭親手緩緩研著墨。
姚梓心中懊悔欲死,恨不能一把將那硯台搶過來磨著,隻覺自己頭一趟辦事,就沒開個好頭。
虧得二公子似乎不在意,一邊磨墨,一邊很客氣地道:“請坐,殿下有信來,你替我給殿下寫一折回信。”
姚梓鬆了口氣,躬身道:“是,不知公子要什麼樣的,便函還是公函?”
恒英道:“隻是普通的家書。”
姚梓聽了不禁一愣,向恒英打量一眼。這滿身雍容貴氣的王侯公子,應該不至於大字不識,如販夫走卒般連家書也要代筆?思忖片刻,又問了一遍:“這……家書……?不知是什麼樣的家書?”
恒英淡淡笑道:“家書就是家書,還分樣子?你總該給家裏人寫過信吧,我要給阿哥寫信,告訴你一個大概意思,你自己看著寫出來就是了。”
姚梓不敢太過顯露詫異,恭謹道:“是。”於是坐在書案的另一側,執起筆來。
恒英要寫的,果然是極為普通的家書,無非是告訴寧王他的侄女幸免於難,且尋到了懷平城。這樁事情早已傳開,姚梓來的時間雖短,多少也有所耳聞,知道是極大的喜訊了,便提起精神,埋頭洋洋灑灑鋪陳起來,他本提慣筆的,隻寫了一歇便成一篇,抬頭看向恒英,等下麵的指示。
恒英問:“寫完了?”
姚梓道:“是。”
恒英想了想,道:“再添一段吧,如今天熱,請兄長珍重,不要太過辛勞。”
這是更加普通的客套,在姚梓看來,簡直有些瑣碎,也不必打腹稿,落筆有神唰唰地加了上去,很快又抬頭看著恒英,以為下麵尚有其它要事。誰知恒英徐徐道:“別的,也沒什麼,主要就寫這些吧。”
姚梓不由啞然。二公子急急忙忙把他召來,竟真的僅僅隻寫一封最為普通的家書,肚裏有些好笑,又有些失落,將信略晾了晾,提起拿給恒英。恒英掃了一遍,微微一笑,道:“寫得不錯,字也好,你叫什麼?”
姚梓心頭暗喜:“小人姚梓,表字文木。”
恒英點點頭,把信交還於他:“嗯,就這樣吧。最後你在末尾添一句話——‘臣聞任大者思遠;治天下者當用天下之心為心,不得自專快意而已矣,伏惟殿下明鑒’。”
姚梓一怔,道:“這……公子,這和前文接不上。”
恒英淡淡道:“不需要連貫。”
姚梓臉上顯出猶疑,慣於舞文弄墨之人,難免在文字上有些潔癖,這家書通篇都以兄弟相稱,講的也全是家中之事,最後猛然來這麼一句君臣奏對,實在不倫不類。他握著筆有些懸而不決。
恒英問:“怎麼了?”
姚梓遲疑道:“公子,真要用‘臣’字麼?這話不對啊。”
恒英見他不甘不願的躊躇模樣,倒不禁好笑起來,想這名文書呆得有趣。話是寫給兄長看的,這世上恐怕也有恒苻一個人,才能看明白那一句曲折的安慰,這文書又說什麼對與不對?
但不願和他作色,隻笑了笑,道:“我讓你這麼寫,你添上就是了。”
姚梓想不通二公子硬要加這句,究竟是什麼意思,終於還是順從地補上了,問:“公子要親自落款麼?”
恒英道:“不必了,你替我把名署上,把信交給薑歡,讓他派人給阿哥送去。好了,沒有別的事了。”
姚梓道:“是。”持著信,躬身退下,到了外麵,忍不住又將信展開,整篇重讀一遍,隻覺文采燦然,感情豐沛,寫得真不壞,就隻最後一句話礙眼,看得心裏一堵。他搖搖頭,愀然不樂,狐疑地走了。
屋內隻剩下恒英一人。
他仍坐在案後,慢慢伸出手去,拿起文書擱下的筆。他的手已經養了數月,然而一直不能恢複如初,筷子用起來尚十分勉強,此時將筆杆一握,頓時覺得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