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莫家自發跡到現在已逾四代,所出之男子,皆為儒雅謙恭之輩,為官者愛民如子,為商者不取不義之財,捐學堂,修廟宇,為善不為人知,隻是人丁稀薄,等傳到莫君卿這一代,已是四代單傳。他的兩位夫人是同胞姐妹,大的喚做白穎,小的喚作白霜,夫妻三人互敬互愛,白氏二人又視莫君卿為天為地,相處極是融洽。隻是莫君卿年至而立,善無子女承歡膝下,生活寂寥,不免心中多有感慨。白氏姐妹心中過意不去,某日前往靈隱寺進香,時值江南春至,百花爭妍鬥豔,萬木鬧春,白穎觀花容木茂,心中偶感有春蠶吐絲,方懷下一女嬰。雖是女孩,莫君卿亦感欣慰,給孩子取名莫蟬,小名三娘,暗暗思量著要將生平所學、詩詞文章全都教予她,將來長大了能與其他女子不一樣,做出一番大事業。
莫府酒宴上,莫君卿與李少白坐在首位,白氏姐妹挨著莫君卿陪在側座,白穎手中抱著三娘,與白霜紛紛逗著。
少白一口飲盡杯中酒誇讚道:“三娘生的真是標致,都比過莫老哥和兩位嫂子了。”
莫君卿大笑的捋了捋頷下長須:“是啊,老夫也是越看越喜愛,這孩子異常機靈,好像能懂我們的心思似的。隻是不愛哭鬧,沉著的不像剛出生的嬰孩,也不知是隨了誰的性子。”
白霜素手拍了拍三娘粉嘟嘟的臉蛋,笑說:“還能有誰,還不是像了老爺,連著眼神都像,將來三娘長大了,必定是個不讓須眉的女娘子。”
仍在繈褓中的三娘似乎聽見了有人誇她,放開含在嘴裏的手,咧嘴對大家笑了開來。四人看的歡喜,也不顧正在進餐,輪流抱著她逗樂。
酒一直喝到明月當空,白氏姐妹抱著三娘已經退下了,唯剩少白和莫君卿對飲。兩人將酒桌移至後花園的涼亭中,討論家國大事。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少白,莫老哥老了,每每抱著三娘,心底隻想著好好將她撫養長大,北上的心願變得無足輕重。”
少白用袖口抹去嘴角的酒漬,沉吟道:“少白明白,莫老哥無需自責,家國家國,沒家哪來的國呢,這是人之常情。”
莫君卿慚愧的笑了笑:“大丈夫本不應該束手束腳,我這把老骨頭是生是死無所謂,穎兒霜兒離了我也決不會獨活,隻有三娘……”
“莫老哥快別說了,少白真的明白,三娘有幸啊。隻是北方,又有多少個像三娘一樣的嬰孩,卻早已失去的父母,不是病死,就是餓死,被金國的軍隊牲畜一樣的踐踏。蒼生無辜,少白心中不忍。”
兩人都沉默著不再說話,酒杯空了也不知道,抬頭望著天空,皓月照亮大地,卻怎麼也驅不走黑暗。
少白臨走的時候,莫君卿往他手裏塞了一疊銀票道:“和大哥說一聲,君卿有負他的所托。”
少白淡然回道:“老哥嚴重了,話我會帶到的,保重。對了……”他從懷中掏出一個精致的香囊遞給莫君卿,“我看這小物件可愛就買了來,就當我送給三娘的禮物。”
莫君卿接過香囊,看上麵繡著鳳翔祥雲,手工精細,確實很可愛:“三娘一定會喜歡的。你何時北上?”
“明日。”
……“一路珍重。”
少白對他瀟灑一笑,利落的轉身離開了。皓月照耀下的他,背影看上去異常高大清冽。莫君卿嘴裏喃著:“好男兒當如少白。”再聯想到自己,搖搖頭,握著香囊的手不由自主的使勁,慚愧不已。
第二日臨行時分,少白本應往北門去的步伐猶豫著轉向了城西。走了半個多時辰來到西湖邊南山山腳處一個大戶人家門前,門額上的朱紅牌匾用金漆鐵畫銀鉤寫著林府。不多時從遠處漸行漸近一輛豪華馬車。少白一個閃身躲到戶門前的石獅後,探著上身觀察。一忽兒馬車到了滿口,車夫長籲一聲,將馬車挺穩後,從車裏下了一個丫鬟,再由丫鬟扶著下來一個年輕少婦。那婦人眉目秀麗,略施薄粉,往後嚴謹的梳著時下流行的發髻,行動間風姿婉約。少白看著那婦人,不禁濕了眼眶。幾月不見,她似乎消瘦了些,是不是胃疾又犯了。婦人正要進門,忽然感覺到什麼,往少白的方向望過來。少白趕緊掩進石獅身後。看到他了麼?應該是沒看到。
隱約間聽見丫鬟問:“少夫人,怎麼了?”
婦人清麗的聲音幽幽道:“不知為何,總感覺他在這裏。”
“誰在這裏?”
婦人搖頭歎息:“許是太久沒見,憑空來的幻想。”語罷金蓮輕啟,進了門。
少白等聽到關門聲,才從石獅身後走出。心裏滿滿的都是婦人裙角飄揚以及她光潔的臉龐。
“姐,夫君待你可好?少白好想你撫著少白的眼睛,再給我吟易安詞啊。”
然而緊閉的朱門毫無動靜,隔開了兩人。其實他們之間又豈止是一道門的距離?
“一處相思,兩處閑愁。”少白嘴中輕輕念道,然後一個轉身,頭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