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青春年少的時候,我們都向往江湖上的事情。

高大的唐槐上那口古鍾一響,下課了。我們爭先恐後地奔向槐樹下,爭搶槐莢。把它搗碎,摻上瀝青,製造一種小球,曬幹堅硬如鐵,是最好的暗器。我不記得怎樣轉到了初中班教室門前,有個學生站在室外的窗戶邊,他正在流鼻血。一滴一滴的血掉在青色的窗磚上,磚的顏色變成鐵鏽色。還有一些掉在地上的黃土中,一小塊土的顏色變的很深,卻看不出是血。那個夏天一下酷熱起來。

“血,你流鼻血了?”

一張醜陋的臉轉向我,一大滴血正像一條紅色的蟲子從他鼻孔裏鑽出來。他的兩隻眼睛一大一小,小的那個幾乎隻是一條縫。我覺得他的這隻眼睛一定瞎了,心中一凜,一股涼意爬上我的脊背。他鼻子上的那隻紅蟲子掉下來了,砸在麵前的浮土中,像一朵水花濺在平靜的水麵上,又一塊黃土的顏色變深。他的那隻大眼睛裏蓄滿淚水。

“血,你流鼻血了!”

他從窗台上攤開的作業本上隨便撕下一張紙,在鼻子上擦了擦,整個臉一下變成花的,血還在流。他又撕了一張紙,弄下一條撮成繩,塞鼻孔裏。他朝我笑了笑,我感覺很恐怖,趕緊逃離這個窗口。

第二天,我就打聽到他叫鍾飛。我很想接近他,這個目標很快就達到了。一個比我年長的同學是他朋友,晚上領我去他家。那晚的月亮很大很圓。鍾飛家住在一個非常大的舊院,據說以前是一家地主的,土改的時候分給很多人家。漆黑的大門已經破敗不堪,上麵的油漆皺起皮,門上滿是裂縫。照壁上的磚雕也殘破不全,一些掉在地上和廢棄的磚瓦堆在一起。原本整齊的院子東家一個豬圈,西家拴一條狗,院子裏到處是雞屎。最裏邊的兩間屋子是鍾飛家,外邊看起來還算高大,進入裏麵卻像鑽進了地洞。屋子裏黑乎乎的,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電燈,點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外邊的一間屋子四角堆滿了雜物,在中間留下一條狹窄的過道,穿過過道進了裏間,亮了些。頂棚和四壁黑乎乎的積滿汙垢。炕周圍的牆壁上有幾隻壁櫥,門緊閉著。我想打開這些門,裏麵一定藏著暗道,但一晚上,也沒有機會看到壁櫥打開。

鍾飛對我們的到來感到很高興,用一個大茶缸給我們倒水,茶缸上積滿了水垢。我不想喝熱水,揭開水甕,舀起一瓢涼水,瓢是用銅做的,喝水的時候舌頭觸到瓢上有一層薄薄的水苔,滑溜溜的。

我問鍾飛:“你昨天鼻血是怎麼回事?”我提的問題含糊不清,但鍾飛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說:“老師冤枉我,讓我站院子裏把課文抄一遍。流鼻血了,我不想擦,我看能流到什麼時候?”我對鍾飛隱隱約約有了些崇拜。

那天晚上,我們在鍾飛家坐了好長時間,一直沒有見到他的父親母親。

鍾飛家很快成了我們的樂園,因為他非常喜歡別人來,他的父親母親經常不在家。

他的父親眼睛和他一樣,一隻眯著,人們叫他“瞎老三”。他長的黃瘦,唯一的愛好就是下棋。夏天,他扛一柄鋤頭去地裏,走到街頭看見有人下棋,就走不動了,把鋤頭立在那兒,會一直看完。假如有人讓他替一把,他上去就再也不下來了,別人罵他或者推他也沒用,他尿急了也不下,會一直憋著,憋不住了,尿就隨著他的褲管流了下來,人們發現,罵他一聲,你這個驢!他也不惱,換個地方繼續下。有一次和村裏的一個光棍一直下了一天一夜,誰也沒有挪地方,沒有吃飯,等到別人去了光棍家裏,一股臭味,兩個人胡子老長,手指發黃,目光呆滯。那人在他們每人肩膀上拍了一巴掌。他們像才醒過來似的,想往起站,但都腿麻的站不起來。讓人揉了半天,站起來還搖搖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