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長安城裏比我心思縝密的人多著呢,隻是沒機會見識罷了。遠的不說,我們的平陽公主和衛大將軍就絕對高過我許多,還有一個……”我笑了下,猛然收了話頭。
紅姑剛欲說話,屋外婢女回稟道:“方茹姑娘想見坊主。”
紅姑看向我,我點了下頭,坐直身子。紅姑道:“帶她進來。”
方茹臉色晦暗,雙眼無神,進屋後直直走到我麵前,盯著我一字字道:“我想回來。”
我抬手指了指我對麵的坐榻,示意她坐。她卻站著一動未動:“賣身契已經被我燒了,你若想要,我可以補一份。”
我道:“你若要回來,以後就是園子的人,那就要聽我的話。”說完用目光示意她坐,方茹盯了我一會兒,僵硬地跪坐在榻上。我給她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麵前,她默默地拿起水欲喝,手卻簌簌直抖。她猛然把杯子“砰”的一聲用力擱回案上:“你料到我會回來,如今你一切稱心如意,可開心?”
我盯著方茹的眼睛,緩緩道:“這世上隻有小孩子才有權利怨天尤人,你沒有。你的後母和兄弟背棄了你,這是你自己的問題。為何沒有在父親在世時,替自己安排好退路?又為何任由後母把持了全家財產?還為何沒能博取後母的歡心,反倒讓她如此厭惡你?該爭時未爭,該退時不退,你如今落到有家歸不得,全是你自己的錯。而我,你想走時我讓你走,我有什麼地方害過你?你的希望全部破滅,你的兄弟未能如你所願替你出頭,長安城雖大卻似乎無你容身之處,這些能怪我嗎?這本該就是你早就看清的,你被後母賣入歌舞坊並非一天兩天,你的兄弟卻從未出現過,你自個兒哄騙著自個兒,難道也是我的錯?”
方茹盯著我,全身哆嗦,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猛然一低頭,放聲大哭起來。紅姑上前摟住她,拿出絹帕忙著替方茹擦淚,一貫對紅姑有不少敵意的方茹靠在紅姑懷裏哭成了淚人。
我等她哭聲漸小時,說道:“紅姑六歲時,父母為了給她哥哥討媳婦就把她賣了,我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這園子裏有哪個姐妹不是如此?你好歹還被父母嗬護了多年。我們都隻能靠自己,你也要學會凡事自己為自己打算。你的賣身契,我既然給了你,你就是自由身,你以後隻要替自己尋到更好的去處,隨時可以走。但你在園子裏一天,就必須遵守一天園子的規矩。”
方茹被婢女攙扶著出去,紅姑笑眯眯地看著我,我道:“做好人的感覺如何?”
紅姑點頭道:“不錯,以前總是扮惡人,被人恨著,難得換個滋味。”
我笑起來:“以後該我被人恨了。”
紅姑笑道:“錯了,你會讓她們敬服你,怕你,但不會恨你,因為你不勉強她們做事,你給了她們選擇,而我以前隻會逼迫她們。如今看了你行事,才知道要達到目的,逼迫是最下乘的手段。”
我想了會兒道:“明天讓方茹練習新的歌舞,命她和惜惜一塊兒學唱公主的戲,讓秋香和芷蘭學唱將軍的戲,誰好誰就登台,一則有點兒壓力才能盡力,二則以後有什麼意外也有人補場。”紅姑點頭答應。
我站起道:“歌舞中的細節你和樂師商量著辦就成,我的大致想法都已告訴你們,但我對長安城人的想法不如你們了解,所以你若有覺得不妥當的地方,就按照自己的意思改吧!沒什麼特別事情我就先回家了。”
說完後,驀然驚覺,“家”?我何時學會用這個詞了?
紅姑一麵送我出門,一麵笑道:“其實你住在這裏多方便,我們姐妹在一起玩得也多,何苦每天跑來跑去?”
我朝她咧嘴笑了笑,沒有搭她的話茬兒,自顧上車離去。
無意中從窗戶看到天邊的那輪圓月時,我才驚覺又是一個滿月的夜晚。狼兄此時肯定在月下漫步,時不時也許會對著月亮長嘯。他會想我嗎?不知道,我不知道狼是否會有思念的情緒,以後回去時可以問問他。或者他此時也有個伴了,陪他一起昂首望月。
長安城和西域很不同,這裏的視線向前望時,總會有阻隔,連綿的屋子,高聳的牆壁,而在草原大漠,總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天與地相接處。不過,此時我坐在屋頂上,抬頭看著的天空是一樣的,都是廣闊無垠。
我摸了摸手中的笛子,一直忙著和樂師編排歌舞,很長時間沒有碰過它,剛學會的《白頭吟》也不知道是否還吹得全。
錯錯對對,停停起起,一首曲子被我吹得七零八落,但我自個兒很是開心,不能對著月亮長嘯,對著月亮吹吹曲子也是很享受。我又吹了一遍,順暢了不少,對自己越發滿意起來。
正對著月亮誌得意滿、無限自戀中,一縷笛音緩緩而起,悠揚處,如天女展袖飛舞;婉轉處,如美人蹙眉低泣。
九爺坐在院中吹笛,同樣是笛曲,我的如同沒吃飽飯的八十歲老嫗,他的卻如浣紗溪畔嬌顏初綻的西子。他的笛音仿佛牽引著月色,映得他整個人身上隱隱有光華流動,越發襯得一襲白衣的他風姿絕代。
一曲終了,我還沉浸在從自滿不幸跌出的情緒中。九爺隨手把玩著玉笛,微仰頭看著我道:“《白頭吟》雖有激越之音,卻是化自女子悲憤中。你心意和曲意不符,所以轉和處難以為繼。我是第一次聽人把一首《白頭吟》吹得歡歡喜喜,幸虧你氣息綿長,真是難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