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鼻子也酸了，緊緊攬住她抖動的肩頭。
胖胖媽租住在一個破舊的院子裏，主人在城裏買了樓房搬走了。本來幾個家長合租房子，互相可以有個照應，但自閉症嚴重的兒童會自傷或他傷別人，迫不得已，胖胖媽隻好單獨租住。晚上四周寂靜陰森，胖胖媽頂好門，在漆黑的夜裏無助的哭泣。
淩亂的屋子無處下腳。胖胖媽疊被子，小桑幫著擇菜，我在院子的水管前揉胖胖的牛仔服。盡管春暖花開，水還是冰森森，寒徹指骨。胖胖媽過來幫我擰衣服，我說，你對象很帥，上次來繳費，我見過。等胖胖好了，你們一家還是很幸福的。胖胖媽是山東棗莊人，那裏的人把丈夫統稱為對象，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沒結婚的朋友。
胖胖媽笑了說，當初我花骨朵一樣，哪看上他了。要不是他有份正式工作，我才不嫁他。自打生了胖胖，我尋思，這下日子有滋味了，兒女雙全，我也找到了工作，誰知道，胖胖四歲還不會說話，我才急了。後來俺對象經常勸我，滿世界找大夫給胖胖看病，俺倆關係越來越好，我就跟《李雙雙》裏唱的那樣，先結婚後戀愛。現在每天夜裏睡覺前，我都要跟俺對象通個話，要不一晚上也睡不著。他給領導開車，不到半夜不敢給他打電話，怕領導坐車不安全。胖胖媽羞澀的笑著說話，可是一邊的小桑卻眼淚吧嚓的抽泣起來。
直到目前世界上還沒有一例完全康複的自閉症，小桑知道我在寬慰胖胖媽，所以忍不住哭了。我踢了一腳小桑，你還沒胖胖媽堅強，要是把我的眼淚也惹出來，你馬上就滾蛋。胖胖媽攔住說，女人就是心軟。那年檢查出胖胖的病，又聽說一輩子治不好，我整整哭了三天三夜。後來想通了，我上輩子欠俺兒的。訓練課上老師講，這些孩子是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冷冰冰，看得見，摸不著。要把他們拉進懷裏，就得有登天的耐力。慢慢來吧，我也習慣了。胖胖媽眼裏閃過一絲光亮，迅即暗淡下去。
我把牛仔褲扔到繩上，摟住胖胖媽。我瞅見她脖子裏的紅毛衣領，這是去年我走前送給她的舊毛衣，可憐現在還穿著。我鬆開手，直勾勾的打量胖胖媽。糟亂的白發，粗糙的皮膚，憔悴而生的魚尾紋，哪兒還有花骨朵樣，一團風幹的枯枝敗葉罷。唯有眼神中一絲堅毅，非同尋常人。我再次緊緊抱住她。但願上天體恤可憐的父母，讓他們的嬌兒愛女，早日回歸自然。
哎喲下課了吧。胖胖媽扯出頭猛醒般大喊，我悵然鬆手。做不了救世主，何必假惺惺呢。
我們離開康複中心，小桑一步三回頭。
看什麼看。我斥責小桑，我們都是一群趴在玻璃上的蒼蠅，看得見外麵光怪陸離，可就是摸不到出路。我真想去找找老塞萬提斯，問問他，假想敵沒殺完，就把我寫死了。現在我複活了，看到了更多的真敵人，又該如何呢。
小桑說，消失罷。人類和動物世界一樣，優勝劣汰，順其自然。
我大驚，危險啊小桑，這句話早就廢止了，優生學追求用人為幹預，來淘汰種族中的“低劣”部分，提高人種質量。因為與種族主義和納粹希特勒有關聯而臭名昭著，誰還敢提。
小桑嘿嘿冷笑說，黑格爾還說過存在就是真理，你就抱著它當裹腳布吧，我可是要走了。
她變成一隻黃蜂，忽悠兒飛走。我兀自化作一棵老榆樹，矗立在熙熙攘攘的路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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