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沒的(1 / 3)

最近看到一位教授在雜誌上發表文章,主張開放「學生運動」,建議開辟「民主廣場」,讓學生「在升旗台上自由發言」。這一主張,不管其有多少學術上的根據。但依據小市民與各行各業的人接觸的結果,凡是希望繼續在安定社會秩序保護下而生活的老百姓,不管是「本省人」也好、「外省人」也好,農民也好,工人也好,白領階級也好,隻要稍微了解這個建議之嚴重性的人,都會嚇一大跳。俗話說「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繩」,不用說以前大陸上反饑餓、反迫害、反內戰的往事,猶曆曆在目;即拿近年來美國觸目驚心的**,驅逐校長,占領校園,焚燒國旗,放火揍人等活生生的事實來看,能不教人警愓恐懼?以今日的台灣社會經濟與國家的處境,經得起類似的坡動嗎?小市民們實在很表懷疑。這位教授提出這樣的主張,是基於他自己的下列幾個「信念」(或者說是理論):1「大學生都有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能力」;2學生運動如果沒有客觀的因素和需要,口號即不能喊得響亮,引不起社會共鳴,「可見學生運動必然有客觀環境的因素,也有它的需要」;3學生運動是「責任感和正義感的最高表現,是一種利他的行為,是不受物質利益的**,而受良知推動」的。但照小市民看來,以上幾點信念,都脆弱得很。這裏,小市民想請教一下:第一、大學生真的「都有」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能力嗎?第二、大學生真的對五花八門的問題,從我國承認孟加拉國的利弊,到歌廳應否存在,都有正確的判斷的能力嗎?第三、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真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求之於大學生的嗎?先說第一點:我們要知道,大學生不是F86型戰鬥機,也不是五十鈴大卡車。沒有一定的規格性能可言。大學生家庭背景不同,智商高低不同,興趣性向不同,讀大學的目的更不同,若說「大學生都有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能力」,就如同說「大學生都討厭數學」、「大學生都喜歡珍西蒙絲」一樣,恐怕很難令人信服。如果退一步說,大多數大學生都有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能力,是不是比較接近事實呢?小市民仍然不敢樂觀。為什麽?先看幾個最淺近的例子,一位醫科高年級生,有沒有能力正確判斷出一位癌症病人,究竟應該動手術開刀,還是采用放射治療?一位經濟係的高年級學生,能不能權衡利弊,正確判斷出今天的新台幣對美金該不該升值?一位化工係的高年級學生,能不能根據花錢少、效能高的兩大原則,設計出一座蒸餾塔,並且估計出這座蒸餾塔的費用?小市民敢說能對這三個問題作肯定答覆的人,隻怕不會太多。(請注意這三個問題,都是範圍較小,牽涉到的因素較少,而且無關乎感情、人性、社會等等複雜的玩藝)。若是有一位外科主任,一位中央銀行的高級主管,和一位石油化學專家,各自針對上述三個問題,故意布下陷阱害人,讓這些學生作判斷。這時候,能有幾位學生判斷出其錯誤的,恐怕更不可樂觀吧?高年級的學生如此,一二年級的學生又如何?優秀的學生如此,混日子的學生又如何?可見所謂獨立思考、獨立判斷,並不像飲食男女一樣容易的事。再說第二點:「大學生」能否對所有五花八門的問題,都有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能力?小市民更不敢樂觀了。一位曆史係、哲學係的高材生,對於前述癌症開刀問題,新台幣升值問題,蒸餾塔規格問題,能不能獨立思考、獨立判斷,提出正確的答案?恐怕是百分之百的「不能」吧?據我們所知,要談獨立思考獨立判斷,一個先決條件就是要對所要思考、判斷的課題,有深入的研究、深入的了解,這樣的思考和判斷,才不會是空中樓閣。俗話說「隔行如隔山」,那是絲毫摻假不得的。我們不要有一個錯覺,以為社會科學的問題「容易」,內行外行的人都可以隨便吹吹,如果真是如此,政治係、社會係、哲學係的教授學生,大可以跳淡水河了。現在接著談第三點:小市民不敢輕視知識的價值。一個有相當知識的人,他的思考,他的判斷,通常總比知識低的人來得高明些。不過,沒有相當經驗閱曆來配合知識,光是從書本上得來的純知識,對一個人的見解和判斷,到底能有多大的幫助,小市民不敢作太高的估計,甚至有點懷疑。起碼在社會科學方麵,這種孤立的純知識,對一個人的思考判斷,很可能發生反麵的影響,亦即有了知識「助威」,反而膽氣一壯,有恃無恐,以違反常識和經驗的許多論據,建立起自己偏頗的思想體係,像韓非子和馬克斯一樣,頗令我們擔心。前麵提到的醫學係、經濟係、化工係高年級生,他們的素質可能很好,成績可能很優異,他們對於本行問題,也許可以獨立思考、獨立判斷。但如那位醫科學生,沒有豐富的臨床經驗,沒有診治過體質不同,癌症程度不同的各種病人;那位經濟係學生沒有實際管理金融外彙經驗,不知道台灣的經濟結構、外彙收支的實情如何;那位化工係學生,不知道蒸餾塔所用各種材料性能如何、市價如何,他們日後也許可以成為名醫、名經濟學家、名工程師,但在目前的情形下,卻沒辦法憑他們的「純知識」作獨立思考、獨立判斷,解決他們所麵對的問題。咱們不妨舉一個例子來看。比如說「財閥」這個名詞,最近常常出現,十分「流行」。在大學讀書的青年朋友,尤其是充滿理想主義、充滿社會正義感的青年朋友,大概對「財閥」都沒有甚麽好感,甚至有人一聽到「財閥」,眼前就會出現一個腦滿腸肥,口含大雪茄的「董事長」,平日除了「壓榨勞工血汗」,「官商勾結」,就是泡酒家、玩舞女,有時還把「初入社會的純潔女孩子」灌醉帶上北投的那種型人物。現在,若是有人要問:你們之中,有幾位確實跟「財閥」打過交道,或最起碼見過一名「財閥」?有幾位起碼對一名「財閥」有相當認識,包括了解他發跡創業的經過,他的日常生活,估量過他的存在、他的活動對社會人羣正負兩方麵的影響?又有幾位確實受過「財閥」的淩辱輕蔑?小市民相信,能對這一連串問題作肯定答覆的青年朋友,大概不會有幾位。換一句話說,各位對「財閥」這一型的人物,並沒有深切的認識,甚至可以是說根本沒有認識。既然缺乏認識,各位的嫌惡又是怎麽產生的?一個人怎能嫌惡他根本不了解、根本不認識的東西?這是獨立思考獨立判斷,還是直覺主觀?(六之一)這種不經觀察不經深思,隨便就采取一種看法,並不限於大學生,即或學者專家也不能免。美國很多自由主義的學者教授,熱烈崇拜甘乃迪總統,一提起佛朗哥元帥,就怒發衝冠。這些人的愛惡,有沒有透過獨立思考、獨立判斷的過程呢?他們有沒有認真研究過甘乃迪在參議院的各種投票紀錄?有沒有認真思考過佛朗哥在大戰期間老成謀國,避免使西班牙卷入大戰漩渦的貢獻呢?實在令人懷疑。小市民舉這些例,並不是故意要出別人的洋相,而是因為愈想愈覺得獨立思考、獨立判斷之不容易,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小市民坦白承認自己不能,不獨現在不能,再麵壁十年二十年也還不能。我們再深一層來看「財閥」的問題,各位青年朋友有沒有想到,一個「財閥」的企業,直接間接給幾百人幾千人提供了工作吃飯的機會?一個「財閥」開辦一個企業,從進口機器到銷售成品,他要向政府繳納成千累萬的進口稅、營業稅、貨物稅,而這些錢也就是政府用來興建科學館、體育館、培育大學生、支付軍公教人員薪水的錢。不錯,「財閥」出門有小轎車代步,家裏有冷暖氣洋酒鋼琴,吃飯可以上藍天、上香檳廳,比起在宿舍搭夥,上東南亞新南陽看二輪電影的朋友,確是舒服過癮。可是我們反過來想一想,如果「財閥」不費心血,冒風險開創企業,把錢放在銀行裏吃利息,每天泡野人咖啡廳,看看尼采、沙特,找些「有深度的女孩子」談談蒼白啊、苦悶啊,在他本人是不是很愜意?可是這一來社會上就會減少幾百幾千就業機會,本來可以在「財閥」企業裏吃一碗飯的人,他的子女也許就不能中學大學一路讀上去,而必須到屠宰廠去當助手,到地下工廠去當小工了。各位成績優良可以領獎學金,社會對這種有眼光有膽識有幹勁的企業家,是不是也該給他們一點獎勵?如果讓「財閥」在生活上過得舒服點,藉以鼓勵更多的人白手起家,創辦更多事業,增加更多就業機會,也不是什麽滔天大罪吧?何況「財閥」固然有汽車有洋房,他們的精神負擔也比一般人重得多,連吃飯睡覺,都要籌思如何為他的事業爭生存、求發展,積年累月下來,搞不好會患上胃潰瘍、高血壓、心髒病。各位對「財閥」問題,有沒有這樣往深處想一下,還是一聽到「財閥」這個名詞,立刻就下「判決書」?小市民並無意在這裏擁護「財閥」,回想當年自己做大學生時,也是滿腦子憎惡「財閥」,出了校門,十幾年來浪跡江湖,曾在「財閥」的事業裏混過,接近過「財閥」,也跟「財閥」型的人物有過來往。若沒有這種親身閱曆,我對「財閥」的印象,也會是主觀的、直覺的、武斷的。譬如有人把我當胸一把揪住,問我「特務機關」活動情形如何?遠洋漁業有何亟需改進之處?我就隻好瞠目結舌,打死我也沒辦法去獨立思考、獨立判斷,實際經驗親身閱曆的空白,限製我無法對這些問題提出成熟中肯的見解。「理未易明」這句話,好像胡適先生常拿來警惕人不可以太過自信。小市民年輕時對這句話很不服氣,理有什麽未易明?是非黑白明顯得很,正邪善惡,涇渭分明,那有這許多婆婆媽媽?現在想來,這句話卻有很深的道理,實在耐人深思。一件事情理想愈高,失望挫折的可能也愈大。忽視人性弱點的理想,不管如何富麗堂皇,也無法逃避失敗的命運。某大學設立「良心郵局」的事,大家想必有所聞,「良心郵局」的構想,是建立在大學生「都能」誠實自愛的假定上。然而,「良心郵局」結果如何?不問可知。人性有高貴的一麵,也有邪惡的一麵,任何製度都需兩者兼顧,如若一味「訴諸」人性高貴的一麵,也許正好為邪惡的一麵開了方便之門。至於這位學者又提到:學生運動如果沒有客觀的因素和需要,口號也不能喊得響亮,不能引起社會共鳴,「可見學生運動必然有客觀環境的因素,也有它的需要」。小市民要請教:客觀因素之是否存在,以及有沒有客觀需要?會不會也受人們的主觀左右?不同的人,對客觀因素是否存在或需要?會不會有不同乃至相反的意見?比如說,小市民走在馬路上,一時不注意,違反了交通規則,被交通警察叫住大訓一頓。小市民惱羞成怒,跑到法院告他侮辱人格,招待記者喊冤,絕食抗議,您認為對嗎?有人認為小市民罪有應得,台北交通這麽糟,都是你這種不守規則的人搞壞的,不嚴加處罰已經便宜你了,你叫什麽?有人認為小市民小題大做,警察又沒動手「修理」你,你覺得受了委屈,頂多告到他的上司,促請注意該員警的態度就是了,何必如此小題大做?還有人認為人在社會上受些委屈,本是常事,你如此痛不欲生,必是心理**,精神狀態有問題,應該先到台大醫院精神科去醫治。而小市民本人,則認為絕對有提出訴訟、絕食抗議的必要,不如此無以上對列祖列宗。請看,以這樣一件簡單小事,就有這麽多不同的意見;若是國家大事,其意見之多,那還用談嗎?日本首相出國找美國總統「懇談」一番,在我們看來,是一件平常的事吧。可是硬是有人認為非同小可,一定要罷課遊行,要封鎖羽田機場、和警察格鬥,不讓他跑掉。你認為根本沒有這種必要,他卻認為絕對有此「客觀的需要」;你不同意,你就是「反動」,你就是「帝國主義的走狗」,「老子就揍你」,你說怎麽辦?我們知道,自有人類社會以來,就有黑暗、委屈、不公平、不合理,所差者程度上的不同而已,古代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專製社會,都不去說它。讓我們看看今天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世界。先看中國大陸,這個很多歐美「進步」分子心目中的「天堂」,它的情形怎麽樣?它的「元帥」、「國防部長」,甚至它的「國家主席」,會忽然變成「騙子」、「**分子」、「工賊」,沒有公開公平的審判,也沒有申辯的機會,一下子便完蛋了。不僅是頭目,還要一路整肅下去,從「元帥」、「大將」、中級將校、下級軍官而至士兵;從「國家主席」、中央幹部、省級幹部、基層幹部而至平民。結果「整」的江上浮屍滾滾,水為之赤,這幕慘景,除了「地獄」以外,沒有其他字眼可以形容。鐵幕不必談了,就以自由世界來說吧,某民主大國,照樣也有「特權份子」,而且其活動範圍比「落後地區」的還要廣泛,控製法庭,操縱選舉,任用私人,拿囘扣,樣樣都來。它的大都市警察,也有許多勾結黑社會、包娼包賭,收保護費、拿紅包,對不願同流合汙者,還要施以威脅呢!我們今天的台灣社會,有沒有黑暗痛苦,不公平、不合理呢?小市民坦白地答覆:有,絕對有,而且很多。不過,若問我們應不應該提倡足以導致罷課、遊行、示威、請願的運動,來推動這些改革呢?小市民堅決反對。原因是:小市民們認為這個社會雖然有很多缺點,可是也有著很多甚至更多值得我們小老百姓珍惜的東西,我們不能同意用極可能導致我們喪失一切的方式來推行改革。也許有人要說,你的顧慮是多餘的,隻要政府對學生提出的建議,作出合理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