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史篇 第五節 白馬寺(2 / 3)

洛州刺史的這隊親衛人數不多,不過幾十人的樣子,不知是什麼建製,衣甲鮮明,態度昂揚,雖然個個挺立不動,幾十道目光整齊劃一地向楊重回瞪過來,也頗有威勢。如果不是見他身上穿著紫袍,而且離得尚遠,說不定早就有人過來幹涉了。

偏殿的門這時一開一闔,從裏麵倒退著走出一個人來。雖然隻是遙遙地望見一個背影,楊重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柳景通。親衛隊的一個小頭目跑到柳景通身邊說了幾句話,一麵還伸手指了指楊重這邊。柳景通聞言回頭見是楊重,略一猶豫就步下台階向楊重走來。

楊重連忙迎上去先施一禮,道:“下官往刺史府拜訪柳公不遇,不想竟在這裏碰上了。”

柳景通趨前執著楊重的手臂,笑嗬嗬地往楊重麵上看了兩眼,一麵揶揄道:“楊世兄莫怪柳某倚老賣老,要放肆說句唐突的話。雖然說人不風流枉少年,不過也要注意身體。怎麼一夜不見,臉色就差了這許多?”這番話裏雖然難免還有些嘲諷之意,但娓娓道來,倒有種叫人如沐春風的關愛之情,已和早晨怒氣衝衝的樣子判若兩人。

楊重知道柳景通最終還是誤會了自己和春豔娘子的關係,此刻見他似乎並不十分緊張,心中一動,順著柳景通的話微微帶著些尷尬地道:“柳公取笑了。我隻是偶感風寒,身上有些不適,所以臉色才差了些。”

柳景通見楊重局促,倒也不為己甚,笑道:“玫瑰雖好,但須防有刺。”

楊重一時猜不透柳景通的態度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轉變,聽他出言調笑,更不解釋,腆顏陪笑了兩聲,目光又轉落到那些刺史親衛身上,讚歎道:“我在京中時就聽說刺史大人在練團結兵,想不到軍容如此整肅,比起羽林兵來似也不遑多讓。”

柳景通搖頭笑道:“連楊世兄在京中都聽過團結兵了,可見得出名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楊重聽了不免詫異,轉向柳景通問道:“柳公所言何意?”

柳景通道:“使君接到敕令,奉調到朔方道為副,即日就要起程。平日所練的這點團結兵一下子都擺到張仁亶的眼皮子底下,還不知道會不會惹那位張大總管笑話哪。”

柳景通的言語中頗有些無可奈何,楊重聽在耳中卻是一震,忙追問了一句:“突厥竟又寇邊了?”

柳景通點了點頭,目光投向偏殿,感歎道:“不然,使君也不會這麼匆忙地趕來,要請神機大師判一下吉凶。”

楊重本有些疑惑刺史大人來白馬寺所為何事,此時方知竟是來向佛僧問休疚福禍的。見了團結兵後,他對這位練兵有方的刺史深有幾分推重之心,現在卻不禁有些失望。戰場上的形勢瞬息萬變,必須要靠真刀真槍去拚殺,怎麼能憑幾句虛無飄渺的判詞來決定士兵們的命運呢?

“白馬寺的這位神機大師倒真是個高人……”柳景通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間有些迷茫,似乎不太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偏過臉來另尋了個話由問道:“楊少卿怎麼會追到白馬寺來,是有什麼緊急公務要找使君嗎?你不是去拜崔子駿了嗎?”

楊重在心裏暗笑。看柳景通的神色,那位神機大師大概也給他判過,不知究竟說破了些什麼玄機,弄得柳景通這樣一個精明人居然也會有些魂不守舍。他的心裏在做如是想,臉上卻依然恭肅地答道:“崔司馬又出城去了,不曾遇到。因定陽縣主今日到白馬寺來進香,我是來接她回城的。”

柳景通臉上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笑道:“崔子駿是去奉迎王駕去了。楊少卿既然還要接縣主回城,柳某就不多打擾了。”楊重知他心中有事,聞言一笑,連忙施禮辭別柳景通,跟在知客身後漫步往清涼台走去。

白馬寺廟宇崇高,新雪壓在明亮的琉璃瓦上,給這一片梵音世界平添了幾許清寒蕭瑟。大雄殿中傳來隱隱的佛唱聲,循著不知名的節奏,用一種沒有多少起伏轉承的音調,漸漸撫平了楊重心中的些許忐忑。

那點忐忑,多少是因為有點害怕再次麵對阿晗而來的。

但在清涼台前望見阿晗背影時,楊重的心是平靜的,平靜得幾乎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陳輕晗的背影孤獨地跪在佛前,與那巍峨的金身蓮座相比,顯得那麼單薄脆弱,但是她那一動不動、平靜綿延的輕聲禱告聽起來卻很堅定,也很執著。知客已經很知機的告退了,阿晗來的時候應該還有四角園陪送來的婢女,此刻也不知在哪裏。清涼台內隻有她一個人,清涼台下也隻有楊重一個人。

楊重望著阿晗的背影,等了一會兒,想了一會兒,摸了摸袖中裹著的那把匕首。這把匕首被小西隨手扔在床邊,為收拾打掃的婢女拾到,又被楊重留下了。刀是把好刀,刀鋒不長,刀柄的長短和份量都很適合女子使用。刀身上沒有什麼裝飾的花紋,柄上也沒有鑲嵌珠寶,隻在一片銅護上刻了兩個古體的篆字。楊重摸了摸,卻沒有摸出來是什麼字。他把匕首袖在手裏,故意放重了腳步,走上清涼台,踏進了香煙繚繞的佛殿。

陳輕晗還是一動也不動地跪在佛前的拜墊上,口中似乎在念著什麼經文,連連不絕,好像永遠也念不完的樣子。

楊重走到她身後幾步的地方停下,抬頭望向高高在上的佛像,輕聲道:“我來了。”

陳輕晗的肩頭微微一動,一麵繼續把口中的那篇經文念完,又向佛前恭敬地叩了叩首,這才盈盈起立,回身淡淡地問:“你來幹什麼?”

楊重笑著從袖中亮出匕首,用兩指捏著刀鋒,倒轉刀柄向陳輕晗慢慢送過去,道:“這是你的刀。你要殺我,所以我來讓你殺。”

陳輕晗麵無表情地接過匕首,一壓腕就將刃鋒從楊重的指尖輕輕抖開,冷冷向前平送,匕首的尖鋒瞬間直抵楊重的心口。楊重不動,也沒有避,緩緩放下手,看了陳輕晗一眼。抵在心口的匕首又尖又冷,毫不顫抖,分毫不差地對準他的心髒,隻要輕輕地再一推送,生命會很快地離開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