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究竟看到了什麼，竟至於要挖掉自己的眼睛？
羅元方還在沉思著，一個皂隸走到他身邊，彎下腰來輕聲問：“羅先生，看完沒有？屈大人還在等著哪，你要是看完了，我們就收拾一下，得把屍體抬回法曹去了。”
羅元方站起來拍了拍手，一麵點點頭道：“老方，我看完了，你們來再搜檢一遍死者的衣物吧。”
屈錚遠遠地看見羅元方和皂隸說了一句，終於抬腳往自己這邊走來，不由長籲了一口氣，沉著臉向前虛迎了幾步，問道：“羅先生，死因如何？”
羅元方在屈錚麵前立定，腦子裏卻依然還是那一平淡一驚懼的兩張死人臉，思忖著答道：“一人應是刀傷致死，另一人是被毆死的。”
屈錚點點頭，正要再問，一個衙役快步過來在屈錚身邊附耳說了兩句。
屈錚聞言轉身，疾步向一輛不知何時停在天津橋畔的馬車走去。車簾微微掀起一角，車內的人也不下車，隔簾跟屈錚說了幾句話，車簾就又放下了。屈錚連連彎腰施禮，回答了兩句，轉身向一旁的快班衙役呼喝一聲，讓他們立刻抬屍回衙，又交待裏正清掃街道。
羅元方因為站得遠，沒有聽到車裏人跟屈錚說了什麼，也不知道屈錚為什麼突然這麼快就要撤走，這時走上前來道：“屈大人，這個案子委實蹊蹺異常，屍格要容學生回去仔細斟酌了寫出來，回頭再送到法曹去，可否？”
屈錚此時已得了車內人的指點，哪裏還把這個案子和屍格放在心上，聽羅元方這麼說，倒記起了方才心中的惱怒，雖然礙於官麵不便就此宣泄出來，臉上卻免不了帶出些不耐煩的神色，冷冷道：“羅先生，你方才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明白了嗎？一人刀傷致死，另一人是被毆死。屍格這麼寫就可以了，何必還要斟酌。此二人必是在這裏為事口角，互毆而死。待本司查明此二人的身份，再行文到戶籍所在處備報即可。羅先生辛苦了，這就請回吧。”
羅元方想不到屈錚會如此前恭後倨，微微一愣。他的性格裏本來就有些任俠之氣，否則也不會到四處遊曆以增廣見識，兼之家傳仵作之業，雖不見得如何高尚，但也向來是恪盡職守，聽了屈錚這番不明不白的言語，立刻氣往上衝，忍不住抗聲道：“屈司法此言差矣。東牆下人雖為刀傷，但傷口細膩，不是普通市賣刀劍可致，死前先受重擊，背脊撞牆而暈厥，種種都顯示殺人者更非普通市井之徒。況且，西牆下人指節寸寸皆斷，學生倒要請教司法大人，如此斷指如何再握刀殺人？”
屈錚想不到一個小小的仵作居然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當麵非難上官，一張前額寬闊的國字臉不禁漲得通紅，怒道：“西牆下人難道不能先殺了人，再斷了指節嗎？”
羅元方冷笑一聲，點頭道：“原來如此，學生受教了，但不知如此一來，司法大人以為西牆下的人又是如何被東牆下已死的鬼魂毆打而死的呢？”
屈錚方才的那一句話一出口，車裏已經傳來一聲歎息，羅元方再這樣反問一句，車內又傳出一聲輕笑。這一次因為離得近了些，羅元方把這聲輕笑明明白白地聽在了耳裏。他心中認定車內人教唆屈錚草率結案在先，此刻又似有嘲笑自己的意思，初生牛犢的一股豪氣上湧，竟踏前一步走到屈錚身旁，向著馬車抱拳道：“不知車內是哪位高人，學生的卑陋之見既然惹君恥笑，還請不吝賜教。”
車裏傳來一陣輕聲議論，聲音很低，低得就連近旁的屈錚和羅元方也都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麼，但裏頭有一個女子的語音卻是清清楚楚的。屈錚的臉色變得異常難看，顯然很氣惱，但不知為什麼竟不發作，隻是不出聲地站在一旁。羅元方直到此刻方知車中還有女眷，心中不禁有些好奇，一麵又暗自有些懊惱自己的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