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說完這些話,收回目光,不再理會張老翁,對楊安和羅元方一點頭道:“你們隨我進來。”轉身跨入了景字號上房。
楊安側身請羅元方先行,然後自己也跟了進來,順手帶上了房門。
羅元方知道楊重此番必要詢問勘察的情況,因此邊走就邊在整理思路,待入門立定後抬頭正要稟報,卻先被眼前所見嚇了一跳。楊重已經回身坐在客室內的主位上,隻是身上方才那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風度蕩然無存,非但如此,而且還縮肩落背,滿臉都是疲倦之色。不知是不是因為關上了門光線較暗的關係,那張臉看上去一片煞白,連輪廓都有些模糊,好像整個人隨時都有可能就這麼溶化在陰影中一樣。
楊重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忽然發現羅元方張大了嘴正瞪著自己,心知自己是有些失態了。傷痛、奔忙和紛亂的局勢對他的精神都多少造成了一些損傷,對著人的時候倒還能把壓力和緊張都轉化成一種振奮,一旦放鬆下來後就很容易覺得倦怠。但是,現在還遠遠沒到可以鬆懈的時候。楊重暗自歎了口氣,坐直了身體,打起精神向羅元方問道:“羅先生,屍體驗看得如何?”
羅元方定了定神,把查看的結果和判斷都說了一遍,等說到擺放異常的筷匙時卻發現身旁的楊安微微一皺眉,忙問:“楊安兄,是不是我遺漏了什麼?”
楊安在楊重麵前顯得更加拘束,聞言隻是小心翼翼地垂首搖頭。
楊重靜靜地聽羅元方說完,溫和地一笑起身道:“羅先生說的不錯,此案還有許多令人疑惑的地方,當容某再作熟慮。先生在此休息一下,楊安你先隨我去見過縣主。”
楊安聞言向羅元方拱了拱手,跟在楊重身後,下樓來到了通向中庭的小天井內。不知是否因為楊重方才所說的那番狠話,那些衙役和奴仆都已走得一個不剩,天井中此時靜如鬼域,隻聞風聲。
楊重在天井中心的空地上站定,仰麵望了望頭頂上那片被四角屋簷圍成了一塊小小方洞的天。天上倒沒有多少雲彩,淺藍色的天空顯得又高又遠,但是晴朗的陽光卻被建築遮擋,照射不到這主仆二人的身上。
走堂風吹過,幹冷地拂動楊重腰間的佩帶。
楊安垂手站在一旁,一聲不響。
“楊安,剛才在羅先生麵前有什麼不方便說的話,現在可以說出來了。”楊重仍然仰麵望天,嘴唇微動,旁人聽不到他說話的聲音,但一字一句卻都清清楚楚地送入了楊安的耳朵裏。
楊安低下了頭,似乎有些猶豫。
楊重回頭看了他一眼,道:“縣主不隨我去留守府,要到白馬寺去住。雖然那位神機大師聽說也是個深不見底的高人,可我還是不太放心,所以想讓你去跟隨縣主。”
楊安的身子抖了抖,頭垂得更低了。
楊重淡淡地問:“楊安,你到我楊家為奴已經幾年了?”
楊安恭敬地答道:“回六郎,有十一年了。”
“是啊。”楊重有些感慨地歎了口氣道:“我記得你剛被買來的時候還是個總角的孩子,因為不愛說話,所以才被父親選到我房裏來。”
楊安的眼中也泛起緬懷之色,低聲道:“能夠跟隨六郎是楊安的福分。”
楊重突然猛地轉身直麵楊安,傳音再次在楊安的耳邊暴響:“十一年前的神功元年,箕州刺史劉思禮和洛州錄事參軍綦連耀謀反的那件潑天大案中,海內名士親舊連坐,子孫有發賣為奴者,除非原案能夠平反昭雪,否則永墮奴籍。”
楊安大驚抬頭,正對著楊重如電般的目光,不由膝頭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聲道:“六郎,楊安並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我……”
楊重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冷著臉道:“廢話就不必多說了。剛才欲言又止,究竟是什麼事?”
楊安惶恐道:“不是小仆有意要欺瞞六郎,實在是怕六郎誤會……六郎可知道,豆兒雖然慣用左手,但吃飯的時候總是左手用箸,右手用匙。而且她也從來不與縣主同桌吃飯,就算是縣主賜她菜肴,也總是拿去自己房中吃,所以斷乎沒有在縣主寢室內踞桌飲食的道理。所以,我看那桌飯菜是有人故意擺出來的,意圖迷惑像六郎這樣……”
“像我這樣自以為聰明審慎的人,是嗎?”楊重見楊安咬唇噤聲,隨口替他接了下去,自嘲地笑了笑道:“你小子對內宅的事情倒清楚得很啊,這也算是同案相憐,我沒什麼可誤會的。行了,給我滾起來,快去吧。縣主在前麵休息,有你陪在她身邊,我就放心了。”
楊安抬頭仔細地看了看楊重的臉色,這才敢慢慢地站起來。楊重的臉上沒有多少血色,神色卻不算太差,雙目中光彩漣漣,不像是惱怒的樣子。楊安想了想,終於忍不住走到楊重的身邊低聲道:“六郎,不管布局和殺人的是不是同一個人,這裏頭總有人很熟悉我們楊家,也很熟悉你。再說那竇無梁已經下了一份竊香詔,實在不該再橫生枝節地提前又犯下血案,我總覺得在洛陽這邊等著我們的這個竇無梁恐怕是個假貨。”他不會楊重那種傳音入秘的功法,所以嗓音壓得很低,有些沙啞。
“這些你都不必管。我隻有一件事要關照你,現在的洛陽城中可能潛伏有刺客,所以你必須護在縣主身邊不要擅離,一定要小心。”楊重笑了笑,笑得又陰又冷,“至於這個竇無梁嘛,他當然可能是假的,但他也不得不是真的。”
楊安沒有聽懂楊重的最後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可他也不敢再問。他心中的疑問何止這一點兩點,但是楊安知道,就算是麵對再親近的人,哪怕是阿布和法公,楊重也絕不會把所知所想完全傾心奉告,凡事總會留有餘地和退路。
他看見楊重的眼中透出一絲詭色,心就不由自主地顫了顫。
每當這種神色在楊重眼中出現時,就有人要倒大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