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易從看見寇泚遞過來的眼色,這才想起來,大總管張仁亶正是則天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則天皇帝對他非但有知遇之恩,而且當年默啜入寇趙、定二州,張仁亶在與突厥人大戰時手臂為箭矢所傷,則天皇帝還有親自遣使勞問賜藥之德,君臣相得,也是一時的佳話。此刻說起武氏遺族的身後哀榮,張仁亶臉上雖然淡淡的,目光中卻隱約流露出一絲追憶喟歎的神色,大概是又勾起了舊日的情懷。
劉體微約略也是看出了張仁亶的哀思,忙□□來岔開一句道:“此是一事,還有一件事又是什麼?”
滿堂中人,隻有晁良貞還是滿不在乎地笑著,做了個怪臉道:“這也算是咄咄怪事。出了此等潑天謀逆大案,百官都唯恐避之不急,連魏元忠這樣的三朝老臣都要致仕避禍
。習藝館裏卻有一個內教,叫做蘇安恒的,居然四處跟人說太子誅武三思是聽了他的主意,當然是逃不過被誅殺的下場。不過朝野間的議論,倒覺得中廷以這種理由誅殺一個內教,也未免太小題大做了。”
張仁亶淡淡地接口道:“不是小題大做,而是做題目和看題目的人都太大,橫豎都是做不小了。謀逆案到此也算是個了結,既然朝中局勢如此明朗,完全是一邊倒的局麵,唐休璟又顧慮些什麼?”
在座的人都明白張仁亶的意思。其實謀逆案的種種附會和做作都來自於同一股勢力,禦史背後是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的宰相宗楚客,宗楚客背後是安樂公主,安樂公主背後是順天皇後,其誌更不僅僅是懲罰逆黨那麼簡單。張仁亶所謂的朝中局勢明朗,是指後黨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優勢,連朔望甚高的老臣魏元忠都死在了這件事上,朝堂風雲中傳遞出來的信息已經再明白不過了。不光是張仁亶,就連劉體微和寇泚此時也覺得,這麼一來,對唐璿反對渡河築城一事,恐怕得要另外考慮其背後的目的和深意了。
“大將軍知道崔子駿所說的第二件大案嗎?”晁良貞笑著望向張仁亶,目光又灼灼地掃過在座每個人的臉,故意頓了頓才道:“這件案子要比謀逆案看來更加離奇!謀逆案雖屬事發突然,卻也終究是隱伏了多年的舊弊,太子對武氏的怨怒曆來已久,發作隻在遲早而已。可眼下這件案子卻如天外飛星,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劃入長安的朝廷政局,事先根本看不到一點由頭。”
王易從望著晁良貞臉上那副煞有介事的神情,不由笑罵道:“隨軍大人就不要再賣關子了,照直說吧,什麼大不了的事,竟能比謀逆案還要大?”
晁良貞眼中閃過一絲狡色,哂笑道:“照直說的話,就是長安城裏出了一個采花巨賊。”
“采花賊?這也算大案?”王易從一陣錯愕,就連劉體微和寇泚都是一怔。
晁良貞點頭道:“是一個名叫竇無梁的采花賊,旬月間在京城裏做了十數起案子,殘害了不少女子,都是先奸後殺,據說死狀淒慘。比較特別的是幾家王府和安樂、長寧兩公主府裏都有人遇害。而且這個竇賊還相當猖狂,所到之處多留下一種什麼竊香詔,也不知是不是要借此向官府示威。所以聖人震怒,責令大理寺限期捉拿此賊歸案。”
“大理寺?”劉體微聞言不禁皺眉道:“京城裏出了這種刑事案件,不是京兆尹該管,就是刑部,怎麼又扯上大理寺了?”
晁良貞微微一笑道:“微妙處就在這裏。聽說因鄭惟忠老大人的身子骨不行,中廷已派大理寺少卿楊重下洛州追捕竇無梁。諸公想啊,大理寺一正卿、兩少卿,另一個少卿王澤其本身就是安樂公主的人,主子家裏出了人命大案他不出馬,反倒派安國相王的幹女婿去東都,這裏頭是不是有點文章?相王府裏可沒出淫殺案啊……”
寇泚卻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此事,想了想也道:“西京衛戍森嚴,夜間還有宵禁,兼之又是諸王府和公主府,各自都有守衛力量和大量府兵,竟會連死十多人還捕不到罪犯?再說,一個小小的采花賊,何來那麼大的膽量,非但入室殺人,而且還要留下昭昭證據?鄭惟忠和楊重都是有善斷能名的人,為此事疲於奔命,恐怕也是情非得以。照我看,隻怕是又有人要借題發揮,在故意做作了。”
張仁亶拂髯點頭道:“寇泚說的有理。若僅為王府中淫殺了幾名使女姬妾,所謂家醜不可外揚,這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中廷應該不會如此宣揚,隻須命京兆府暗中嚴查鞠辦便可。”
“不錯,這確實是個問題。”晁良貞很有些得意地笑笑,故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府中有一個因得罪了薛思簡那閹臣而發配到軍前效力的宮人。因為崔子駿信中說得含糊,所以我還特意拿著死者的名單去問了問他。西京中那些被奸殺的十來個女子裏,倒有三五個都是日常在順天皇後宮中來往之輩。”
此言一出,堂中所有人的麵色都凝重了起來,連晁良貞臉上的那點笑也漸漸掛不住,有些頹然地默默坐回到王易從的身畔。
寇泚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楊六和王三郎是生死之交,小王將軍此時又正巧輪休回京,難保不會糾纏在這個案子裏。大理寺查案雖然跟我們邊軍並沒什麼直接關係,但朝廷上的事情總是千絲萬縷,一條牽著另一條的,大總管也要預作籌劃才好。”
張仁亶閉上眼睛,沉吟半晌才道:“體微,你再替我表請渡河築城之事。在原來的基礎上再多加兩個意思。第一是這三座城可以命名為受降城,以顯示我朔方軍破突厥、衛京城的決心。第二是要請將歲滿歸田的府兵留下來共助築城,還有,馬上要調來的洛州團結兵也要來一起築城,務必要全力盡快完成。這就立刻拜表上奏,不要耽擱。良貞啊,他們查他們的案子,我們談我們的軍務,不必去趟那個混水。”
劉體微和晁良貞對望一眼,躬身應是,心裏都知道這也是在眼下這種情勢中撇清朔方軍立場的最好方法。王易從倒未曾多想,隻是為張仁亶又一次堅持上表感到有些興奮。寇泚卻因為平時和被大家稱作王三郎的小西走得近些,關係不錯,雖然沒有再多說什麼,眼中卻不免透出一絲憂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