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破篇 第一節 水盈然(1 / 3)

曠寂的空間裏霧氣蘊然,從上方灑落的光線越來越黯淡,人影變得模糊起來,腳下的土地和矮草都消融在黑暗中。

聚在一處的幾個人之間相距不遠,地上躺著楊重和木精靈,靠在木精靈身後有一個宛娘,站在木精靈麵前丈餘外的還有一個宛娘,握著匕首的仍舊握著匕首,張著弓的也仍舊張著弓,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的臉。

唯一不同的,是借著木障燃燒起來的焚心火在這沒有絲毫風動的地方突然像被風吹過似的跳了跳,然後就熄滅了。燒灼過的枝葉憑空碎裂成無數點焦黑的塵粒,消失在土裏。

宛娘扶著木精靈的肩膀直起身來,掉轉頭,指尖還能感覺到那個差點就要被她煉化的靈魂從心底最深處傳來的戰栗。這個人,在麵臨魂飛魄散時都能保持一片清冷的心境,是什麼能讓這樣堅強的靈魂在潛意識中產生如此明顯的恐懼?

在她視線可及的遠處,迷朦的霧氣中亮起了一點暈黃的燈光。

有個人提著盞華麗的赤銅彩屏燈從那裏走來,燈光隨著一陣輕快的腳步聲在黑暗中左右搖晃,銅燈鏈一麵閃動金屬的光澤,一麵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聽起來倒像是有人在彈一種從西域傳來的五弦琴。

就著燈光,宛娘最先看到一雙大紅繡鞋上的掐金鏤絲福字雲頭,然後是一幅水綠色帶有隱紋的裙裾。輕柔的紗裙直蓋到腳麵上,走一步飄一飄,搖曳款動之間頗有淩波微步的意境。

那人走得很快,宛如一個在寒食節急著要出門去拜會閨友的小姑娘,這種躍動的步態讓人覺得提燈的人應該片刻就會走到近前,但那片包裹著黑暗的霧氣卻像是一群最忠誠的隨從一樣緊緊地跟隨在提燈人的身邊,無論走到哪裏,走到多近的地方,別人也隻能看到那鞋尖的雲頭和腳麵上的紗裙。

宛娘望著那盞越來越近的燈,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冷冷地叫了一聲:“秋賞!”

提燈的人在黑暗中歎了口氣,道:“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別人那麼叫我。”

那人把赤銅燈提到眼前,輕輕地向燈罩裏吹了口氣。明瓦彩屏上描著慵懶的仕女春睡圖,燈芯中央插放的不是普通燭火,分明是一顆泛著清光的夜明珠,卻在提燈人的吹拂下像普通燭火一樣隱去了亮光。赤銅燈熄滅以後,周圍反而漸漸亮了起來,那人的身體和麵容這才清晰地出現在宛娘麵前。

那人似乎對紅色和綠色有種特別的偏好,大紅的繡鞋,水綠色的裙子,胭脂色的抹胸,肩頭還有一片翠色夾銀絲的披紗。骨感的身體顯得削瘦卻不柔弱,肩膀微微有些寬,胸部平坦,在深深凹陷的美人骨上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凸起的喉結。任誰看到那人抹胸以上的身體和臉,都不會懷疑他是一個男人。他的臉雖然張得清秀,但卻棱角分明,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得直似兩潭湖水。他的眉眼跟木精靈有些相象,眉毛濃濃地斜飛入鬢,像是兩把劍,每一挑眉,就有一股冷淡漠然的氣息從他的臉上揚起。

可他卻偏偏穿著最豔麗的女裝,一麵說話,一麵還習慣性地提起裙角來輕輕一抖,抿嘴笑了笑:“我喜歡別人叫我的名字,水盈然,或者盈然,都好。”

“對四角園來說,你沒有名字,你就是秋賞。”宛娘不為所動地冷笑著,眼中漸漸泛起一股殺氣。

秋賞相公,或者應該叫他水盈然,依然歎息,依然淺笑:“說心裏話,我其實還真是挺喜歡四角園的生活哪。每天都看到不同的男人,各有各的優秀之處,卻又無一例外地全部拜倒在我的腳下。哪怕是我微蹙一蹙眉,他們就會想盡天下的妙法來博我一笑。這種感覺,普天之下,除了當今聖人,怕也無人能享受得到了。”

宛娘的嘴角狠狠地一抖,看著水盈然站在那裏一副輕愁薄嗔的樣子,實在是恨不得衝上去狠狠地扇他一記大耳光。他的樣子裏沒有絲毫刻意做出的媚態,就連臉上也沒有任何脂粉的痕跡,但卻從骨子裏透出一種隻有修煉高明媚術的女子身上才會的柔媚。惟其如此,宛娘露出的厭惡和敵意也就越深。

撇開此人與四角園的恩怨不提,就是他本人的這種態度,就足以喚醒宛娘埋藏在內心深處的殺意。

隻是,她當然也不會傻到真的就這麼衝過去。眼前這個不知道還能不能算是男人的男人,雖然沒有睥睨縱橫的氣度,卻是一個絕對可以睥睨縱橫的高手。看不透這一點的人,下場都異常悲慘。

木精靈在失去意識之後的恐懼就是因他而起的。

一個連魂飛魄散都不懼怕的人,為什麼會懼怕他?

答案無他,隻因為他能帶來生不如死的恐懼,到那種時候,能夠輕鬆地死去就已經是一種幸福。

而且他不僅狠,更加奸忍。一個堂堂巫門首徒卻在四角園裏為妓,這份忍耐功夫,不要說宛娘,隻怕就連楊重也要自歎不如。一個人身上能兼有狼的殘忍和狐狸的狡詐,這已經足夠讓人心驚,何況他還是個變態的偏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