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3 / 3)

那段時間我三次藥店,胖大海、金銀花,還有治慢性咽炎的藥都買來了。我嬸子專管唱歌。說實話,唱得相當不錯。可惜了這麼多年。她把歌和戲都讓給樊蘇三唱了,樊蘇三死了,她也唱不起來了。現在好了,壓在箱子底的那些歌譜、歌本都翻出來了,連戲裝也找到了,一抖開都嗆人,很多小蟲子在上麵鑽了洞。看她那架勢,比專業還專業。

有一天我去送藥,看見我嬸子穿著戲衣像被點了穴似的一動不動,花架子、蘭花指僵在半空裏,隻有嘴裏在唱,咿咿呀呀的我也不知道是哪一出。

我說:“嬸兒,你跳大神啊?”

她對我齜牙咧嘴眉毛直跳,用下巴示意我看布陽,我當時就原地蹦了一下。布陽嘴裏出了聲音,不大,但實實在在是出來了。她的聲音和我嬸子的是同一個調,隻是有點生硬和結巴。我張大嘴,喘氣聲都不敢大,一直等到她們把那一段唱完。唱完了我嬸子跑到布陽跟前,捧著她的臉說:

“布陽,布陽,你把一整段都唱下來了!”

布陽緩慢地笑了笑。一笑,我就覺得過去的那個布陽要回來了。

“你不知道,”我嬸子說,“這幾天她越唱越好,開始隻能唱一兩句,現在一整段都唱下來了!快了,快了!”

這樣的訓練大概持續了三個月,春節過了,轉眼春暖花開,運河的水都開始漲了,很多船開始在水上跑。書寶回來的次數依然不多,但每次回來他都會和布陽在一起待很久,眼睛揉得紅腫才離開。我嬸子告訴他,布陽能唱歌了,有時候也能說幾句話了。晚上她們娘兒倆經常聊幾句天。她讓布陽說幾句話給書寶聽,布陽隻是看看書寶,不張嘴;讓她唱一段,她隻笑笑,也不開口;她開始唱,讓布陽跟,布陽竟也不跟了。急得我嬸子直跺腳。書寶以為這不過母親的小伎倆,為了讓他留下,就說:

“媽,你就別瞎費心思了。我出門不是逃跑,是忙。”

“我不管你忙不忙!布陽就是能說能唱了,我都半輩子了還跟你說瞎話?”

“那你倒是讓她說讓她唱啊!”書寶突然提高了嗓門,兩眼一下子通紅,“我不比你還想她能說能唱、跟過去一樣啊?!”

我嬸子蹲在布陽麵前,說:“布陽,你怎麼就不張嘴了呢?你是不是什麼都知道了?”

書寶衝母親喊:“她能知道什麼!我又沒打算和她離婚,沒打算不要她,你知不知道,我比她好好的時候還想她。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書寶都快哭了,揪著頭發蹲到槐樹底下。

我嬸子沒再說什麼,照舊做了他最喜歡吃的三個菜:麻辣雞胗,芹菜肉絲,魚香茄子。吃完了,我嬸子說,你走吧。書寶看看布陽,把她的手握了又握,騎上摩托車出了門。

那天夜裏,乍暖還寒,因為冷,花街上有種近似透明的寂靜。十點鍾所有人家都睡了。半夜裏我醒來,迷迷糊糊聽到哪裏傳來歌聲,支起耳朵使勁兒聽,是從西大街來的。

我推醒老婆,說:“我嬸子又唱歌了。”

我老婆把腦袋伸向窗口,說:“不像。不像一個人唱的。”

“你耳朵裏肯定塞驢毛了,布陽就是唱,你也聽不見,那才多大聲。”

“你耳朵才塞驢毛!”我老婆打開窗戶,更多的聲音進來了。“真是兩個人的。”

我把腦袋伸出窗外,那時候已經無須分辨,兩個人的聲音。我嬸子的,還有一個陌生的聲音,再陌生我也聽出來是過去的那個布陽的。她們的聲音響亮而憂傷,在唱運河邊流傳了多年的一首老歌《水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