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皇帝到此,他早早搭建好一座龐大行宮,聖駕剛剛駐蹕,他便前來覲見。嘉靖許久未見這位叔叔,頗為高興,飲了不少酒。宴畢,因不勝酒力,加之旅途勞頓,送走汝王後,便令扈從等人熄燈早睡。
趙俊及其人馬在幾裏遠的外圍布防,錦衣衛和孝陵衛則換班護衛行宮。陸子淵今晚不當值,由陸炳、沈煉親自領人在行宮周圍巡邏。為保皇帝絕對安全,嘉靖一路不斷變換行宮中的就寢房間,此房間位置乃是絕頂機密,隻有陸子淵、陸炳以及趙俊這三個護衛首領才知曉。為不暴露皇帝所在,大家也不敢固守嘉靖門口,而是在整座行宮周圍來回走動,以防有人發現禦寢所在。
說來也巧,正當陸炳領兩名錦衣衛經過禦寢附近,突聽前麵黑暗之處,有一聲音:“三魂歸左,七魄歸右。速速起身,尊我律令。”
陸炳雖不懂法術,但也知這是咒語,此時此刻,有此異象,定是要對皇上不利。他大喝一聲:“有人施法術!”
跟隨陸炳二人,一個叫馬濤,一個叫李虎,司職錦衣衛百戶,全是身經百戰的勇士。指揮使話音剛落,他倆便已縱身而出,一左一右向聲音發出之處撲去。
但未等攻到,突然麵前橫出一物,擋住兩人去路。馬濤、李虎一驚,生生收住腳步。隻見麵前是一壯漢,身材高出兩人一頭,未持兵刃,渾身都是泥土。馬濤、李虎大喊一聲:“有埋伏!”
向陸炳示警的同時,兩人的繡春刀已經揮出。
馬濤、李虎都是陸炳的得力臂膀,功夫在大內之中算得上翹楚,現聯手攻擊,任是當世高手,也要頗費思量。
而這壯漢好像並不在意,不躲不閃,竟還伸出雙臂硬格。錦衣衛百戶的繡春刀雖不如指揮使的鋼質純正,但也是削鐵如泥的寶物,這一下下去,那壯漢的雙臂定被齊齊斬下。
隻聽得“鐺鐺”兩聲,兩人感到手中劇痛,一抓不穩,繡春刀竟然脫手。再定睛一看,隻見兩刀均深深嵌入那壯漢的雙臂之中,再看自己雙手,虎口震裂,鮮血淋漓。
再是高手,也為血肉之軀,被刀砍入雙臂深達寸許,定是疼痛難耐。但這壯漢好似沒有感覺,非但不後退,反而雙手如爪,分別向兩人咽喉抓來。
縱使麵對這種平生未見的怪異景象,馬濤和李虎反應並不遲鈍,下意識地向後一躍,齊齊避開。那壯漢一擊不中,又變爪為拳,緊攻而至。見他刀砍無礙,兩人猜他一定在雙臂上下過什麼邪門功夫,於是不敢出手硬擋,隻是左右跳躍著閃避。
陸炳見兩位百戶落了下風,大喝一聲,拔繡春刀攻了上去。陸炳見這壯漢樣貌,估計他負有十三太保、鐵布衫之類的橫練功夫,於是刀鋒所至,直奔其脖頸而去。再厲害橫練高手,也隻是鐵頭、鐵臂、鐵肘、鐵拳、鐵指、鐵膝、鐵腿等,脖子定是柔弱之處,也是命門所在。適才觀戰,陸炳知這壯漢不是凡手,這一刀下去,便下了狠力,務求一擊奏效。
那壯漢雖然銅皮鐵骨,出招迅速,但好像反應並不靈敏,加之陸炳又是一頂一的高手,一刀過去,迅雷不及掩耳,他未作絲毫抵擋,便被整個兒削去了頭顱。
馬濤、李虎見指揮使一招製敵,心下皆是佩服,但見這壯漢雖被削去腦袋,身體竟兀自不倒,不禁稱奇。正待上前查看,這無頭壯漢突然又動起來,雙拳再次揮出。兩人大驚,李虎一個鐵板橋,生生向後仰倒,勉強閃了過去,但馬濤卻慢了一步,“噗”的一聲,被擊中胸口。
正常拳法,克敵製勝,皆靠拳力震碎骨骼內髒殺人。而這無頭壯漢一拳,竟然打破馬濤皮肉,插入胸口,力道之猛,不像人之所能。再看馬濤,鮮血狂噴,眼見不活。陸炳大驚,不知這東西是人是鬼,居然砍頭也不死。不過他反應著實迅速,見那壯漢再撲李虎,上去一招“青龍盤空”,重重地踹向他的左肋。陸炳本就以腿法成名,這一腳踢出,迅猛之極,“嘭”的一聲,那壯漢橫飛而出,摔在二三丈開外。
陸炳平日素愛手下,見馬濤慘死,又是心痛又是惱怒,提起繡春刀,便欲緊跟過去,不管那東西是何來曆,都要將他大卸八塊。
“大人!”李虎突然伸臂擋住陸炳,聲音裏透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
陸炳被他一攔,稍一定神,順著李虎的手指,看到月光之下,那壯漢倒地之處,幾個人形,正從地下慢慢鑽出,有的隻鑽出胳膊和頭,有的已爬出大半,一片黑影,搖搖晃晃,甚是可怖。
再聽周圍,到處都是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有無數雙手,在挖掘土地……嚴錫爵看郭丹鶴這情形,好似中了攝魂術,方才他一直躲在近旁觀察竟沒有絲毫察覺,看來這施術之人道行應在自己之上。
一想到不知何處還有高手窺伺,嚴錫爵脊背一陣發涼。於是不再敢做絲毫耽擱,雙筆蘊勁,一個反扭,順勢將桃木劍從郭丹鶴手中奪了下來。緊接著,一個跨步,躍到郭丹鶴背後,伸手抓住她的後衣領,一運氣,生生將她提了起來,任她手腳在空中狂舞。嚴錫爵一俯身,又將地上小鬼提在左手,然後三步兩步躥回房中。
這時陸亦軒等三人也已聞聲而出,見嚴經長一左一右提著郭丹鶴和小鬼奔回房間,不知發生什麼事情,急忙也跟他進屋,反身把門頂住。
嚴錫爵命眾人捉住郭丹鶴手腳,自己雙手同時拈訣,抵住郭丹鶴兩邊太陽穴,急念“安神咒”。三遍咒語過後,郭丹鶴手腳一鬆,軟軟地坐在地上,再看她的雙眼,已恢複尋常模樣。
嚴錫爵舒了口氣,問道:“丹鶴,是誰對你施了法術?”
郭丹鶴感覺渾身酸疼,拚命回憶,隻記起自己第一輪使出華陽劍法時的事情,至於後麵的情形,乃至攻擊師尊,她完全不記得了。於是道:“我在房裏好好的,聽到鈴鐺聲響,出門查探,隻見到這個小鬼,不記得見過其他人啊!”
這時,嚴錫爵才想起那個小鬼,他剛才急於救郭丹鶴,進門之後,就將那鬼順手放在一旁,未再過問。
那小鬼剛才差點被郭丹鶴打得魂飛魄散,後又被嚴錫爵提起。進門之後,半天才緩過勁兒來,見嚴錫爵往這邊看,它忙翻身爬起,快步上前,道:“嚴爺,是我啊!我是任安!”
剛才聽它大喊救命,嚴錫爵已猜出一二,但看它這身形,卻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五道將軍?閣下怎麼變成這副模樣?”
陸亦軒等並不知道任安是誰,但聽到五道將軍的名號,均是一驚,沒想到傳說中青溪鬼市的創立者,居然是個孩童模樣。
隻聽那五道將軍道:“哎呀,別提了!有命挨到今日,見到嚴爺,已經實屬運氣了。”
原來大半年前,鬼市來一活人,名叫徐惟學,福建人士,自稱“五峰船主”汪直手下。
大明海禁甚嚴,如發現擅自出海通商的,為首者處斬,為從者發邊充軍。但這汪直卻不顧禁令,專門偷運硝磺、絲綿等物品駛抵日本、暹羅等國,牟取暴利。由於他精明異常又膽識過人,不幾年便積累巨額資本,在江湖上立下赫赫聲名,人稱“五峰船主”。
此時汪直仍屬大海盜許棟旗下,但隨著他實力日增,已不願屈人之下,於是一邊在大明招兵買馬,一邊以巨資勾結扶桑能士,準備一舉吞並許棟勢力,自立山頭。
這次徐惟學前來鬼市,便是想聯絡陰界朋友,拉五道將軍入夥。
但五道將軍平日裏多受孝陵衛關照,並不願作奸犯科,另外它也不知這汪直路數,怕其中有詐,便回絕了徐惟學的請求。
誰知這徐惟學與師爺梅子秋早有勾結,此次進鬼市求見便是得到梅師爺暗中相助。他們見說服不了五道將軍,便一不做二不休,趁它不備,將其製住,囚於密室。對外宣稱將軍受徐惟學點化,外出雲遊求仙,鬼市大小事務均由梅師爺代為管理。
梅師爺本就才智過人,加之平日裏留心結交,很快就得以統領將軍府。他們站穩腳跟之後,便欲對五道將軍及他的死忠下毒手。
就在這生死關頭,一眾部下舍身相救,五道將軍才得以脫逃。
五道將軍混跡江湖多年,也不是凡夫俗子,它故意製造逃出鬼市的假象,引開梅師爺追兵,自己反倒藏身在最危險之地。
盡管如此,五道將軍知梅師爺必在鬼市裏廣布眼線,自己這樣下去遲早會露出蛛絲馬跡,幹脆橫下一條心,找來一支柳條抽打自己。
相傳天下楊柳皆出自南海普坨山觀音大師那玉淨瓶裏清淨楊柳枝,所以柳枝有極強的驅邪避鬼之力。正所謂,柳枝打鬼,越打越小,越打越弱。
五道將軍忍住劇痛,連抽自己幾十下,終於變成了現在這般小兒模樣。隻要不出聲,哪怕是與梅師爺麵對麵而過,也不會被它發覺。
就這樣東躲西藏大半年,終於見到孝陵衛來人。五道將軍跟蹤嚴錫爵他們多時,待他們回房歇息時,偷偷摸來相見,結果在尋找嚴錫爵房間時被郭丹鶴發現,生出了一場誤會。
“哦?原來如此。這個汪直倒是有所耳聞,沒想到他居然也和陰界有所來往。”嚴錫爵聽罷,歎道。
五道將軍道:“豈止有來往,我看那徐惟學,使一把黑鐵扇,身負怪異法術,一招便將我製住。想他的主子汪直,沒準也是法門中人。”
這五道將軍生前,雖算不上絕頂高手,但也是一方豪強,若不是它變小變弱,別說是郭丹鶴,即使嚴錫爵出手,也要鬥上幾十回合。而那徐惟學竟一招將其製住,嚴錫爵暗忖此人道行必在自己之上,心下頗感棘手。
思量間,嚴錫爵突然想起華府之事,便問道:“將軍,那王胡子為何假冒勾魂使者滅人全家?”
這下把五道將軍問懵了,嚴錫爵又細細的把整件事情給它敘述一番。五道將軍點點頭道:“是了是了,你這麼一說,我倒對上一事。那日夜裏,我在鬼市見一勾魂使引了二十餘個新魂向將軍府方向去,這些新魂均以絹帕蒙臉,不見模樣。我正納悶,而今看來,這必是梅子秋它們在搞什麼見不得天日的勾當,難道用這新魂練什麼法術不成?”
嚴錫爵一想到華家滅門的慘象,不禁難過,一拳擂在桌上,怒道:“這事兒孝陵衛管定了!什麼徐惟學、梅子秋,到時連汪直的老窩也一道端了去!”
這五道將軍本就是性情中人,雖遭此大難,但仍不改秉性,一聽嚴錫爵說得激昂,自己也揮舞起雙拳,仿佛要立馬殺上將軍府一般。
就在這時,郭丹鶴突然臉色煞白,她的耳邊,那“叮鈴叮鈴”的聲音再次響起。這聲音好像有魔力一般,直聽得她胸中鼓蕩,心智大亂……
行宮外。
聽這挖土之聲,陸炳心中大驚,周圍地下一定埋伏了大批殺手。不知他們用的什麼方法,居然能深藏地底,躲過了白天的例行搜查。看來這裏早有人布下圈套,單等皇帝禦駕到此。現在我明敵暗,他們又是有備而來,僅那無頭壯漢一個便如此難對付,如果再來上幾十個,確實棘手非常。更糟糕的是,此處為汝王地盤,真不知是單純暗殺還是計劃已久的叛亂,外圍不知是否有大批軍隊。如果皇上有個什麼閃失,那真不知如何是好。
陸炳忙拉李虎縱身後退,擋在行宮之前,命道:“示警!”
李虎呼哨打出,響徹天空。陸炳也摸出一隻銅哨,含在口中,拚全力吹響。這是陸子淵臨時給他的孝陵衛哨,讓他緊急之時使用。
哨音剛落不久,陸子淵便已率先趕到,然後是沈煉和其他三個百戶,接著其他人陸續到來。陸炳心中一凜,自己帶來的錦衣衛中,不乏輕功好手,大哥所住地方,又離禦寢較遠,竟能超越眾人第一個趕來,如此功夫,實屬罕見。他素來自負,也不看重術士,從未見大哥露過功夫,料想大哥隻是法術了得,至於功夫,應在自己之下。誰想今日一見,大哥竟這般了得,不由暗暗佩服。
情勢危急,不容他細想,那些怪人已盡數爬出地麵,粗略一數,有四五十個之多。陸炳忙發指令,指揮眾錦衣衛布出衛公六花陣。這衛公六花陣乃是唐朝名將李靖所創,他將諸葛孔明的八陣圖研究透徹,並進行了簡化,創出這六花陣。此陣雖不如八陣圖精妙,但卻簡易實用,特別適合小股軍隊防禦作戰。
見錦衣衛布陣完畢,陸子淵也命令孝陵衛在旁掠陣,輔助策應。
“大哥,這些人刀砍不動,無頭也能活。”陸炳說著,看見剛才那個無頭壯漢又爬了起來,心裏駭異。
再看眾怪人,和那壯漢好似一個模子裏造出來的,身型、高矮竟是一模一樣,隻是有些人的右臂,有所不同,好像拿了一把弓弩,不,更像是臂上長了弓弩一般。
隻見這些人硬胳膊硬腿地慢慢行走,逐漸聚攏,好像要集結一處,完全不理這邊錦衣衛的呼喝之聲。
陸子淵見其狀很像僵屍,但又聽陸炳說它們砍頭也不死,心下奇怪。正所謂“殺鬼殺心,打屍打頭”,如若是尋常僵屍,砍去頭顱,就可製住。莫不是魃、犼之類的屍怪?但天下出一個魃,周邊幾百裏都會遭遇大旱,至於犼更是幾百年不遇。現在一次出現幾十個屍怪,豈有這等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