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子淵等人一路提心吊膽,還好過了衛輝,再無驚險。三月十一日,聖駕抵達承天府,嘉靖終於踏上故土,自其以“欽犯”身份進京,已有十八個春秋。
第二天,嘉靖沐浴齋戒,在群臣陪同之下,縱馬遊覽他少年時常登臨的純德山。他舉目展望父親的寢陵,隻見崇岡隱起,疊阜盤亙,不禁心曠神怡。陸子淵乘機道:“陛下,此處龍遊鳳躍,蜿蜒抱護,風氣完萃,實乃天造地設的一塊吉壤。陛下此次能化險為夷,應有祖先庇護。”
群臣混跡朝堂多年,皆精通察言觀色,他們看陸子淵一番話,說得嘉靖微笑點頭,心知皇帝主意已定,於是都唱和道:“陸指揮說得正是,陵氣萬不可泄。”
陸子淵一席話說到了嘉靖心坎上,他心想,不但此次死裏逃生,恐怕當年能榮登大寶,都可能是仰仗父親葬在這風水寶地,如果動了此處脈氣,怕是大大不祥。此時,他打消了遷陵的念頭,命道:“嗯,嚴嵩,你去安排,擇日舉行大享上帝之禮。夏言,安排擴建顯陵,待朕回京後,選吉日奉慈駕南祔。”
見皇帝不再考慮勞民傷財的遷陵事宜,陸子淵心中一陣輕鬆。當晚,嘉靖召見一百餘名承天府故交,設宴款待大家,專門喊陸氏兄弟作陪,眾人高歌飲酒,共敘鄉情。酒至酣處,陸子淵和陸炳恍惚又回到孩提時代,想起三人當年情景,不覺落下淚來。
待到諸事完畢,二十三日起駕回鑾,一路順利,抵達京師。此次南巡,陸子淵陸炳舍命救主,論功行賞自不用說;陶仲文因祈禱有功,得到嘉賞;嚴嵩以六十歲高齡奔走於皇帝車前馬後,不辭辛勞,也看在嘉靖眼中,從此奠定他日後騰達的階梯。
做了孝陵衛,陸子淵早已把功名置之度外,一場生死之劫,他隻惦記著能和弟弟好好痛飲一場。在京城的最後一晚,他拽上陸炳,並未去名動京城的“查樓”,而是換了粗布衣裳,專揀市井小吃買過。打來雙塔寺趙家的薏苡酒,又到抄手胡同切了五斤華家豬頭肉,在街邊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好不快哉。醺醉之後,又跌跌撞撞地趕到順承門大街吃劉家的冷淘麵,直吃得扶牆嘔吐,卻覺內心舒爽。路人見兩人狼狽不堪,皆側目掩鼻,隻道他們是隨處可見的貪杯癡漢。兄弟倆遭他人鄙夷,反而哈哈大笑,終於不再為身份所累,為所欲為,酣暢淋漓,仿佛入了仙境一般。
第二天一早,陸子淵帶陳良等三位百戶啟程。因客星已去,六丁六甲陣不宜久留龍結,他便起了大陣,將十二柄名劍帶走。但沈煉被他留在陸炳手下當經曆官。嘉靖危險雖除,但趙俊並未歸案,同時陸子淵看那陶仲文頗有邪術,覺得可疑,便暗中吩咐沈煉留在京城,領高守謙等人繼續暗中查探,同時以防有人施法暗害。
陸子淵回京之日,接到大營急遞,靈山寺寂真師太有事相商,語氣急切,看來此事非同小可。陸子淵一路不斷催促,不幾日,便進入靈山地界。
這靈山位於汝寧府信陽州境內。佛門廟庵,以少林寺最為出名,因其為武林泰鬥,正所謂“天下功夫出少林”。靈山寺之名,在俗世雖名氣不盛,但於法門中人心裏,它卻遠勝少林。
當年劉基失去太祖信任,其門下弟子四散隱居。太祖不再依靠道家術士,因曾出家為僧,便招佛門法師到其身邊,負責陰陽事務。
相傳釋迦牟尼創立佛教,所傳授成佛說法重點,皆可以公開言明,所以稱其為“顯宗”。但釋迦牟尼還有一些秘密修法,雖然快捷,但卻需機緣和修為,釋迦牟尼恐怕說出來後會驚世駭俗,所以終其一生不肯明言。可他還是將這些法門書寫下來,藏在無人得知之處。
釋迦牟尼入涅槃以後幾百年,印度佛門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龍樹。他打開了釋迦佛留在南印度的一座鐵塔,發現此秘密經典,從此世上便有了“密宗”流傳。龍樹弘揚密宗同時,將自己一身密術也盡傳下來,後來反成密宗一大特色,以至於後人皆認為顯宗不修法術,而密宗專修法術。玄宗一朝,善無畏、金剛智、不空三藏三位印度密宗大師來到大唐,在中華傳下密宗教門。
太祖身邊法師,皆來自靈山寺,都屬密宗。有趣的是,靈山寺雖然修習密宗之術,但並不認龍樹為祖師,而是尊禪宗摩訶迦葉為始祖。
這摩訶迦葉乃為釋迦牟尼眾徒弟中的異類,他出身豪富之家,卻衣著襤褸,整日蓬頭垢麵。他喜歡苦修,從不過精舍生活,而是露天靜坐,塚間觀屍,樹下補衣。釋迦牟尼也曾勸其年紀已大,不宜苦修,但迦葉答道:“我以苦行為樂。”他不為衣愁,不為食憂,沒有人間的得失,內心有著清靜解脫後的喜悅。
摩訶迦葉出家前,父母為他娶一絕色女子,名曰妙賢。完婚當夜,夫婦始知雙方都厭惡塵世的歡樂,於是他們共約修行,雖在一張床上輪流睡了十二年,但從不同床而臥。後來摩訶迦葉拜釋迦牟尼為師,便將妙賢接來參加比丘尼僧團,最後雙方都證得阿羅漢果。佛祖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不發一語。座下眾僧麵麵相覷,不知何意,唯有摩訶迦葉開顏微笑。這便是後世“拈花微笑”之說。
靈山寺認摩訶迦葉為祖,又兼修龍樹之密宗,因此集兩家流派,更加看淡形骸,不拘形式,隻重本元。千百年來靈山寺以廟門東開、僧尼同寺、帶發修行在佛門獨樹一幟,並稱“靈山三奇”。
但兼修禪密兩宗卻著實不易,靈山寺史上,法術高強者有之,參破禪機者有之,但兩者修為皆入大乘者,卻是屈指可數,隻南宋之時,有一不世出之人……
這不世出之人叫李修緣。其高祖李遵勖曾做過宋太宗駙馬、鎮國軍節度使。李家世代信佛,李修緣的父親李茂春年近四旬,膝下無嗣,虔誠拜佛終求得子。李修緣雖家境殷實,但其並未染上紈絝子弟的劣習,博覽群書,學跨儒釋道三家。父母雙亡後,李修緣便外出,一日遊至靈山寺,被方丈慧遠收於門下,賜法號道濟,從此與靈山結下了深緣。
道濟天賦稟異,入門不到十年,其密宗修為在全寺已是首屈一指,連其師父慧遠也難望其項背。但道濟的禪宗修習卻頗受爭議--他平時破鞋垢衣、行事瘋癲倒無所謂,因為摩訶迦葉當年也是如此;但道濟難耐坐禪,不喜念經,嗜好酒肉,這點卻為崇尚苦修的靈山寺眾僧所不容。唯慧遠獨喜道濟,曰“佛門之大,豈不容一癲僧”。但後來慧遠圓寂,再無人庇護道濟,道濟也不願與眾僧尼為伍,便告別靈山寺,外出雲遊。從此遊方市井,出入酒肆。不過道濟德行高尚,屢屢用密宗法術拯危濟困,彰善懲惡,漸漸成為民間口口相傳的活佛。因其形狀癲狂,扶危濟世,因此人們稱其為“濟癲”。其功德蓋世,靈山寺方才醒悟,道濟已參破魔障,修入無相,其禪修遠在眾僧尼之上,於是將他列為禪宗第五十祖,世代供奉。
待到郭丹鶴與靈山寺結緣,得知道濟所為,敬仰之至,多年之後還常講與子孫們聽。大清一朝,郭家後嗣郭小亭,將祖上口口相傳的道濟事跡整理成書,名曰《濟公傳》。李修緣從此以“濟公”之名,流傳萬世不休,當然這都是後話。
再說太祖皇帝當年起兵反元,在信陽附近被敵兵發現,逃至靈山寺。靈山寺僧陳大用讓其口含竹管藏在院內一口深井中,冒死引開追兵,救下朱元璋。
太祖得天下之後,為報當年之恩,親往靈山寺降香。封靈山為“聖山”,靈山寺為“國廟”,陳大用此時已是靈山寺的主持僧,太祖封其為“金碧峰禪師”,隨駕入京,參議朝政。同時賜靈山寺“半副鑾駕”,禦筆題下“聖壽禪寺”四個大字。陳大用挑選密宗高手一同入京,靈山寺威名從此奠定。
燕王奪位,密宗力保建文皇帝,但因命數已定,回天乏力,大批密宗法師最後東渡扶桑而去,也將密宗帶去島國。當時靈山寺之中,剩的多是禪修大師,方丈為保山門,交出全部典籍,以示不與成祖為敵。對法門中人,朱棣明白隻可招安不可盡絕的道理,於是並未為難靈山寺僧眾。隻是命其鑽研禪宗,不得再習密宗,並將典籍交予孝陵衛,令孝陵衛勤加修煉。因密宗修習,需師父口傳,並不像顯宗那樣依賴經典,所以孝陵衛獲得的密宗書卷並無大用,反倒是那些武功典籍幫了大忙。靈山寺中的武功,大都來自少林一脈,博大精深,比孝陵衛軍士以前所習功夫,自是高出許多。從此,孝陵衛形成了法術多從道家正一派,功夫多從佛門靈山寺的獨特景象。
世事變遷,百年過去,靈山寺畢竟是法門聖地,香火又日漸興旺。
曆代方丈潛心修行,不問世事,皇帝漸漸放鬆對其管製。不知從何時起,靈山寺密宗修行又起。
靈山寺下屬十個堂院--靈山院、中佛堂、白佛堂、白雲堂、龍牙堂、險石堂、金頂堂,延壽庵、福全庵、圓通庵。堂為僧人所居,庵為女尼所居。靈山院則是研究精奧法術之處,進入靈山院是寺中僧尼的最高榮譽,靈山院首座成為下一代靈山方丈的可能性最大。靈山院隻有六個席位,集中了全寺法術武功修為最高的六位大師。邀陸子淵前來的寂真師太,便是延壽庵首座,入靈山院順位第六。
孝陵衛指揮使與靈山寺方丈平素都仰慕對方,每逢年節都有敬儀往來,有一年,陸子淵還親率眾千戶前來進香。不過五年前靈山寺方丈寂海大師麵壁,陸子淵怕多有叨擾,便未再來拜訪。
眾人將馬拴於山下,徒步而上,這靈山林深竹盛,景色宜人,四人一路笑談,倒也暢快。
來到山門,正欲入內,旁邊突然斜出一人,攔住去路,道:“阿彌陀佛,佛門清淨地,幾位施主,請將殺戮之器放下,方可入得山門。”
陸子淵定睛一看,麵前是一少年僧人,約莫十五六歲年紀,眉清目秀,一身粗布僧袍,雖然打有補丁,但漿洗得頗為幹淨。此僧裝束神色與尋常僧人無二,但蓄了一頭黑發,想必就是靈山三奇之一的“恨頭僧”了。
陸子淵來過靈山寺數次,從未聽說有這規矩。他不敢有違寺規,但又斷不敢將十二柄名劍交予他人保管,於是一拱手道:“小師傅,我等不入山門,煩請通稟寂真師太,孝陵衛陸子淵求見。”
那小僧看陸子淵說的認真,突然咧嘴大笑道:“哈哈,不用通稟,你們如若打得贏我,便可隨意出入。那個大胖子,你的法器拿來吧!”
說罷,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抓住陳良手中的蒜頭骨朵,一下搶奪在手。因事發突然,陳良毫無準備,加之見他小小年紀,並未使全力應對,饒是這樣,以陳良的氣力,被這小僧一下奪走法器,確實令人駭異。陳良感覺顏麵盡失,忙搶上一步,意欲出手回奪。
陸子淵看出,這少年僧人並無惡意,隻是冒充門僧,貪玩而已。陳良性子急躁,又被那小僧戲弄,陸子淵怕他出手不知輕重,傷了小僧,影響和氣。他知道以這小僧氣力,絕不可能勝過陳良,定是使了什麼法術,自己也有意試試這密宗之法的深淺。
於是,陸子淵身形一晃,擋在兩人之間,邊抓向那小僧手腕,邊讚道:
“小師傅好俊的身手!”
那小僧一擊得手,正在得意,突見有人出招,這一抓,迅捷無比,等反應過來,已搭住他的手腕。修行之人,最忌諱被人扣住命門,若切斷經脈,即使有通天法術也無能為力。小僧隻是玩鬧,沒想到這大叔竟突下狠手,心中大駭。不過又發現這手並未抓向命門,隻是輕撫他手腕,一種溫暖柔軟感覺直湧而來,不禁又心下一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