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早,才八月末,卻是兔早添黃,草已迎霜。
顧澈跟著隊伍離開京城那天,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
剛組建起來的北疆新軍軍容說不上整齊吧,戰士們都很年輕,所以同樣年輕的顧澈作為軍官就毫不顯眼了,起碼不如他的愛馬小毛顯眼。
皇帝為了表示自己對軍隊的重視,親自將隊伍送出城外三十裏,文武百官自然一路相隨。
作為公主,雲若辰並不需要去送別戰士,沒有這項祖製。
然而她還是去了。
管他們說什麼呢,反正言官們是不攻擊她不舒服斯基,她早已習慣。
車轔轔,馬蕭蕭,塵埃不見鹹陽橋。經過了城外爺娘親人哭喊相送的場麵,大軍變得異樣的沉默,隻是在前進,前進,前進。
三十裏長亭終於到了,皇帝的車駕在此停駐,大軍也終於稍稍止步。
教坊司的樂師歌妓唱起了哀哀的離別曲,以永嘉帝為首的君臣們,為奔赴邊疆的戰士們送上了美酒。
美酒不是用杯子裝,也不是用大碗盛,而是一壇壇地送到戰士們的手中,一個人喝一口,送到下一個人手中。
如是喝幹一壇美酒後,最後舉壇的兵士會將那壇子狠狠摔個粉碎。
乒乓鏗鏘聲不絕於耳,與歌妓們的唱曲呼應著,在遼遠的郊野天空下響起。
顧澈剛將一個空壇摔碎,來不及抹去唇邊的酒痕,又順手從部下手中拿過另一壇殘酒。
“阿澈。”
他無須抬頭,已可知來者是誰。
她來送他。
他早知道她隻為了送他而來。
一壺清冽芳香的美酒,從雲若辰掌心傳到他手中時,還帶著淡淡的餘溫。
這暖意伴隨著烈酒一線灌入心喉,顧澈覺得他好像醉了。
“阿澈,好男兒誌在四方。”
雲若辰又奉上一壺酒,輕笑道:“此去北疆,我們又要有好幾年不能相見了。有機會,我會去看你的。”
“阿澈,你要多保重。”
顧澈大笑起來,搖搖頭,她現在哪裏還能自在走動?但她的心意,他明白。
“別擔心,若辰。等到你大婚那日,我一定會回來為你送嫁的……”
他將第二壺酒也一口飲盡,沒有再說什麼,飛身上馬歸隊,棗紅披風揚起微微的塵埃,在午後秋陽下竟有幾分蕭索的味道。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鼓樂聲再起,隆隆隆隆,卻很快被大軍的馬蹄聲掩蓋了。
顧澈的身影淹沒在無數的騎士中,逐漸遠離了雲若辰的視線。
他一手牽著韁繩,一手緊握著某件溫潤的物事。良久,他才緩緩打開手掌。
一枚紅繩細編的平安結臥在他結滿厚繭的掌心。長長的流蘇尾端被挽成漂亮的繩扣,緊緊扣著一方瑩綠圓潤的玉璧。
顧澈隻看了一眼,便將玉璧再次緊握。片刻後,才小心地揣進懷裏。
按著胸口上硬邦邦的地方,顧澈覺得心裏暖暖的。
這是雲若辰在勸酒時送進他手心的,然後說,你多保重。
他清楚若辰的能力,這方玉璧,應該是很厲害的法器,可以保人平安的吧。
也許是錯覺?隊伍已經離開長亭很遠了,他耳邊好像總是隱隱約約地,聽見若辰若有似無的歌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扶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在海島上的時候,她常常給他們唱這首古怪但又很動聽的曲子。她說,這首曲子,叫《送別》。
長亭古道,無情芳草,遠走天涯的故人,被留下的知己。
盡管已離長亭十多裏,顧澈依然確定,是雲若辰在為自己唱歌送行。
這是他與她之間最後的告別儀式,由她來唱,他來聽。
若辰……
我一定會在北疆建功立業,更重要的是,會平平安安回來見你的!
紀嘉凝坐在不住顛簸的馬車裏,看雲若辰靠在車窗上,向著大軍離開的方向無聲地唱著歌。
她的嘴唇輕輕地上下開合,卻沒有一絲聲音傳出來。但紀嘉凝知道,公主師父是在用元氣將歌聲傳到遠方的顧澈耳中。
這是一門高深的功夫,公主師父以前常笑稱這“千裏傳音”其實又費力氣又沒什麼大作用,就是用來唬人的。現在她沒有用來唬人……隻是用來送人。
紀嘉凝低下頭,驚覺自己眼角的淚水差點滑落下來,忙又抬頭側過臉,舉袖偷偷抹去眼淚。好在雲若辰沉浸在離愁別緒之中,竟沒注意到自己徒弟的情緒大大不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