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祖母幾夜沒有安睡,現在又是抖著她的小棉襖了①。小棉襖一拿在祖母的手裏,就怪形地在作恐嚇相。仿佛小棉襖會說出祖母所不敢說出的話似的,外麵風聲又起了,……唰唰……
祖母變得那樣可憐,小棉襖在手裏總那樣拿著。窗紙也響了。沒有什麼,是遠村的狗吠,身影在壁間搖搖,祖母滅了燭,睡了。她的小棉襖又放在被邊,可是這也沒有什麼,祖母幾夜都是這樣睡的。
屋中並不黑沉,雖是祖母熄了燭。披著衣裳的五嬸娘,從裏間走出來,這時陰慘的月光照在五嬸娘的臉上,她站在地心用微而顫的聲音說:
“媽媽,遠處許是來了馬隊,聽,有馬蹄響呢!”
老祖母還沒忘掉做婆婆特有的口語向五嬸娘說:
“可惡的×××又在尋死。不礙事,睡覺吧。”
五嬸娘回到自己的房裏,想喚醒她的丈夫,可是又不敢。因為她的丈夫從來就英勇,在村中是著名的,沒怕過什麼人。槍放得好,馬騎得好。前夜五嬸娘吵著×××是挨了丈夫的罵。
不礙事,這話正是礙事,祖母的小棉襖又在手中顛倒了。她把袖子當做領來穿。沒有燃燭,斜歪著站起來,可是又坐下了。這時,她已經把壁間落滿灰塵的鉛彈槍取下來,在裝子彈。她想走出去上炮台望一下,其實她的腿早已不中用了,她並不敢放槍。
遠村的狗吠得更甚了,像人馬一般的風聲也上來了。院中的幾個炮手,還有老婆婆的七個兒子通統起來了。她最小的兒子還沒上炮台,在他自己的房中抱著他新生的小寶寶。
老祖母罵著:
“嗬!太不懂事務了,這是什麼時候?還沒有急性呀!”
這個兒子,平常從沒挨過罵,現在也罵了。接著小寶寶哭叫起來,別的房中,別的寶寶,也哭叫起來。
可不是嗎?馬蹄響近了,風聲更惡,站在炮台上的男人們持著槍杆,伏在地下的女人們抱著孩子。不管哪一個房中都不敢點燈,聽說×××是找光明的。
大院子裏的馬棚和牛棚,安靜著,像等候惡運似的。可是不然了,雞、狗、和鴨鵝們,都鬧起來,就連放羊的童子也在院中亂跑。
馬,認清是馬形了;人,卻分不清是什麼人。天空是月,滿山白雪,風在回轉著,白色的山無止境地牽連著。在浩蕩的天空下,南山坡口,遊動著馬隊,蛇般地爬來了。二叔叔在炮台裏看見這個,他想災難算是臨頭了,一定是來攻村子的。他跑向下房去,每個雇農給一支槍,雇農們歡喜著,他們想:
“地主多麼好啊!張二叔叔多麼仁慈啊!老早就把我們當做家人看待的,現在我們共同來禦敵吧!”
往日地主苛待他們,就連他們最反對的減工資,現在也不恨了,隻有禦敵是當前要做的。不管廚夫,也不管是別的役人,都喜歡著提起槍跑進炮台去。因為槍是主人從不放鬆給他們拿在手裏。尤其歡喜的是放羊的那個童子——長青。他想,我有一支槍了,我也和地主的兒子們一樣地拿著槍了。長青的衣裳太破,褲子上的一個小孔,在搶著上炮台時裂了個大洞。
人馬近了,大道上飄著白煙,白色的山和遠天相接,天空的月澈底地照著,馬像跑在空中似的。這也許是開了火吧!砰砰……炮手們看得清是幾個探兵作的槍聲。
長青在炮台的一角,把住他的槍,也許是不會放,站起來,把槍嘴伸出去,朝著前邊的馬隊。這馬隊就是地主的敵人。他想這是機會了。二叔叔在後麵止住他:
“不要放,等近些放!”
繞路去了,數不盡的馬的尾巴漸漸消失在月夜中了。牆外的馬響著鼻子。馬棚裏的馬聽了也在響鼻子,這時,老祖母歡喜地喊著孫兒們:
“不要盡在冷風裏,你們要進屋來暖暖,喝杯熱茶。”
她的孫兒們強健地回答:
“奶奶,我們全穿皮襖,我們在看守著,怕賊東西們再轉回來。”
炮台裏的人稀疏了。是凡地主和他們的兒子都轉回屋去,可是長青仍蹲在那裏,作一個小炮手的模樣,槍嘴向前伸著,但棉褲後身作了個大洞,他冷得幾乎是不能耐,要想回房去睡。但是沒有當真那麼做。因為他想起了地主張二叔叔平常對他的訓話了:
“為人要忠。你沒看古來有忠臣孝子嗎?忍餓受寒,生死不怕,真是可佩服的。”
長青覺得這正是盡忠,也是盡孝的時候,恐怕錯了機會似的,他在捧著槍,也在作一個可佩服的模樣。褲子在屁股間裂著一個大洞。
這人是誰呢?頭發蓬著,臉沒有輪廓,下垂的頭遮蓋住,暗色的房間破亂得正像地主們的馬棚。那人在啼哭著,好像失去丈夫的烏鴉一般。屋裏的燈滅了,窗上的影子飄忽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