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阿闊的城門(一)(1 / 3)

阿闊為一張地圖狂,所有的人都那麼說。

人都叫他大傻子的阿闊。他和人尖子阿臭,一母所生,卻是脾性各異,分家獨過後,又合蓋了一幢石頭房子。蓋石頭房子是阿臭的主意。他說,石頭房子萬年古遠,有白螞蟻蛀木頭房子,沒有什麼螞蟻蛀石頭房子。蓋了一層,沒錢再蓋第二層,就停住了,又急著要住怎麼辦?這裏的規矩,要蓋房子動土得先敬土地公,蓋好房子又得謝土,也就是答謝土地公,得辦幾桌也請請客。沒錢蓋了還得花錢,還是省下吧。要搬家,就得偷搬。看好日子時辰,一般都是卯時,偷偷地搬進去,沒讓土地公知道。那老頭可能睡懶覺,鄉下人比土地公勤快,起得比他早,他們和神的關係也搞得挺幽默。兩家人,按尊長排隊進新房。走在前頭的是阿臭,挑著雞籠,裏邊有母雞和小雞。第二個是嫂子,抱著搖籃竹椅什麼的。這都是老規矩,阿臭以為阿闊明白,不用教,可阿闊沒人教他就不明白,不明白就惹阿臭生氣。

阿闊偏偏抱了一個舊鏡框,那裏邊裝著一張已經有點殘破的北京地圖,而且還把它擺在廳桌上,那是擺土地公的地方。阿臭一看就急了,哥倆吵了起來。阿臭說阿闊淨辦一些沒卵的事。阿闊才不點兒的女兒娟娟不讓爸爸和伯伯吵,阿臭竟一下把她推開了:死女子,大人的事你插什麼嘴。當然,同時被推開的還有阿臭自己的女兒惠珍,她在小輩裏邊是頭大的。娟娟小,伯伯平日裏最疼她。她還要說:伯伯你不知道,這可是我老爸的寶貝,這是他的金不換。阿臭有氣,金不換?你乘金子嗎?有金子先打一個金土地公來給我看看。惠珍給叔叔遞眼色:別理他爸。四個大人,一群孩子,惠珍夾在中間,她是半個大人。阿闊並不和他哥一般見識,咧著一張大嘴傻樂。兩人的女人都拽著自家的孩子,不讓他們摻和。這兩個家能夠住在一起,主要是因為兩個女人不摻事。阿臭比較尖,阿闊比較憨,一個巴掌拍不響。這一天,阿臭中了邪,或者是阿闊碰了他哪根神經。阿闊讓著阿臭,阿臭的嗓門就越來越高。阿臭肯定是忘了他們是偷搬,要是吵醒了土地公跟他老人家怎麼說?倒是把天吵亮了,母雞已經帶著小雞在新房子門口覓食。

一班鄰居來給他們勸架,圓頭還帶來一瓶番薯酒,大頭龍帶來一小布袋帶殼的花生。有人說,阿臭知書達理,有人說,阿闊傻人有傻福氣,說的都是哥倆的好話,說阿臭的好話幫了阿臭,說阿闊的好話幫了阿闊,這場狗打架就接著打下去。阿臭有一盤子理,他也是認字的人,還寫一筆好字,過年的時候,幫鄰居寫大門聯,鄉裏人說他肚子裏有墨水。阿闊讀書的時候鬧“文革”,他讀的書沒有他哥多,可他到外麵闖蕩過,不像他哥死守著這片土地。等他哥說完了,他就說了:我生在這鄉裏,知道一輩子歹命,咱這達人去番的去番,沒去番的就得理死鋤頭把。偏巧“文革”時讓我上了一回北京,我這輩子有什麼好說的,就是別人沒去過北京我去過北京。我進過天安門,告訴你們吧,天安門的那個大紅門有一掐厚,你們不知道吧。圓頭說:瞧瞧,說說就沒譜了,哪有門一掐厚的?阿臭得了理說:他就是成天說夢話,有一掐厚的門,你搬來讓我們看看。圓頭你說說:這世界上有一掐厚的門嗎?大頭龍給圓場:一樣母十樣兄弟,我看咱們怎麼爭也不行,我倒有個主意,咱們猜拳喝酒,今天阿闊能贏,我就信他的,阿闊要是不能贏,我就先不信他的。鄉裏人解決問題就是鄉裏人的辦法,於是他們猜拳喝酒。第一拳阿闊輸了,他把那杯酒拿過來要喝,大頭龍抓住阿闊的手:你喝海水長大的啊,不懂咱們這的規矩?阿闊說:現在鎮街上都是輸的喝酒啊。阿臭又說:他又說夢話。圓頭說:咱是鄉裏人,咱還是按鄉裏的規矩,輸拳喝酒,這不便宜你了嗎?阿闊笑笑,把那一杯酒放在桌上。那場架最後誰贏了,誰也說不清楚,鄰裏就都和稀泥,嫂子大鳳和弟妹阿妹就分別把兩個男人拉回自己的屋裏去,都怎麼勸說誰也不知道,反正過後,廳桌上服侍著土地公,阿闊的鏡框被挪到邊角上去了。

阿闊腳野,阿臭埋怨他媽,小時候沒在他腳上拴根紅繩子。

阿闊記得,他是個半大小子時,就一直有出遠門的願望。他瞞著阿臭,搭部隊的車,出了一趟遠門,去泉州,50裏地。大卡車,敞棚,就扶著車頭站在車鬥裏。風獵獵吹著,一頭亂發翻滾,敞開的衣服也嘩嘩響著,就像騎著駿馬奔馳在大草原上。那時車少,用這種姿態坐車太太難得了。阿闊自認為這是他長那麼大的頭一次滿足。就像檢閱大軍一樣,兩排很整齊的綠樹一閃一閃地過去,一座古城伸開雙臂飛奔著迎他而來,東西塔,兩個塔尖首先從地平線上剌了出來。啊——啊,阿闊大聲地喊叫。到泉州,下了車,車就開走了。阿闊逛了一天街,兜裏沒錢,沒吃飯,也不餓,也不累。可是往回走沒有車,50裏地。他給自己鼓勁,沒事,走。走了30裏地,有點走不動了,可日頭要落山了。他讓日頭等等他,讓他再走10裏地,剩那10裏地他熟悉,他不怕。可是日頭等不了,它太紅太軟了,日頭下山是化掉的,它就浸到地裏去了。阿闊想哭,但他沒有哭,他不悔,他真的出了一回遠門了。得得的馬蹄聲,阿闊閃一邊想讓車過去。車上人卻問:是阿闊嗎?阿闊認出是麼伯,帶著哭腔說:是我。麼伯一把把他拽上車。麼伯問:你去哪兒,這麼晚?阿闊哭了起來,末後卻破涕為笑:麼伯,我出了一回遠門了。麼伯說:餓了吧?給了他一塊烤紅薯。阿闊狼吞虎咽,說:麼伯,往後你出遠門,帶我,我可以幫你幹活的。麼伯問:今天去哪裏了?阿闊說:去泉州。麼伯又問:去泉州幹什麼?阿闊一時回答不上來,想了半天才說:我就想出遠門。麼伯還問:出遠門幹什麼?阿闊不好意思說:看看。麼伯甩了一個響鞭,還問:看到什麼了?阿闊分明聽出那一鞭是對自己的鼓勵,就說:看到別的地方和咱這裏不一樣。好好,麼伯又甩了一個響鞭。天本來開始黑了,這一鞭又給甩亮了,是鞭梢把月娘給帶出來了。

那一天夜裏,阿臭一邊罵一邊幫阿闊挑腳上的血泡。阿闊任他罵也就完了。阿闊突然叫了一聲:疼。阿臭說:疼好。50裏地走回來,阿臭也認定,阿闊這回有了一個教訓了,往後也許不會再犯傻。哪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阿闊說:今天的月娘真美。叫阿臭哭笑不得。阿闊還和阿臭比腳。阿闊說:可能是你像媽,我像爸,你是平腳,看,我的腳弓那麼深。人說啦,腳弓深的比較會走路。阿臭心裏有點不平衡,白了他一眼說:磨腳皮的命是歹命。阿闊說:你是說在家日日好,出門朝朝難。阿臭說:知道就好。阿闊突然問阿臭:你睡覺做夢嗎?阿臭說:誰都會做夢。阿闊問:你夢見什麼啦?阿臭說:做夢就做夢嘛,亂七八糟,全忘了。阿臭自己愣了一下,問:你問這幹什麼?阿闊說:就問問。

一看阿闊那鏡框那地圖,阿臭就有氣。阿闊從北京回來,興衝衝要給阿臭講北京,卻被阿臭關了半個月。為這,阿臭總覺得他這個當哥哥的稱職。出門鬧“文革”誰鬧出好來了?阿臭關阿闊半個月,阿闊急了嗎?沒急,阿闊好脾氣,他在房間裏看了半個月書。阿闊沒急,阿臭反過來給阿闊講出門。阿臭說:一個人出門,也得看有沒有出門的命。老爸倒是出遠門了,他去了新加坡,還去過兩次,又回來了,為什麼?那邊太熱,他受不了,就回來了。新加坡太熱,阿臭說得刻骨銘心。他還說得挺具體:舅舅有一套西服,穿了幾十年,為什麼?太熱。不是重要場合,他從不穿西裝。阿闊也就記住新加坡熱,直到後來他去了新加坡,才知道新加坡的氣候是得天獨後的好,沒有閩南冷,也沒有閩南熱,總保持在28~32度之間,最熱也不過32度,還每天下一小時雨。那老爸為什麼說新加坡熱呢?阿闊後來想,老爸可能是戀家,熱,是一個借口。阿闊因為出門,發現了已故老爸的一個秘密。這事他沒有給阿臭說,說也沒用。阿臭講了老爸怕熱不能在新加坡待下去後,就開始講自己,他早些年不當農民去鹽埕做工,做了一兩年,也回來了。新加坡在天崖海角,鹽埕離家才7裏地。是政府讓回來的,他理解成,人人都不當農民,8億人吃什麼?他認命。當然這是那年月的認識,可是,他不出門,就把自己的想法鎖定了。阿闊後來看雜書,又發現一個秘密,發達國家,農業工人隻占人口的2%~5%,還有肉吃。這事阿闊也沒給阿臭說:不找罵。阿闊問阿臭:長這麼大沒出過遠門?阿臭鼻子裏哼一聲。阿臭和人去換花嶺打草,100多斤,50裏地,挑回來;挑貨去廈門,100多斤,100裏地,走一天。阿闊聽了,心裏發毛,哪光腳還不走爛了?那時閩南人都打赤腳。阿臭說,傻瓜呀,爛的是草鞋。就阿闊所知道的,阿臭出遠門,都是苦難的曆程。

衣食住行,阿臭家的行物化為木屐、草鞋、扁擔、獨輪車,它們丈量著阿臭出門的遠近。阿臭會削木屐,嫂子大鳳會編草鞋。阿臭到鹽埕當工人時,讓街邊的補鞋匠給他做了一雙皮涼鞋,這是阿臭十幾年裏的一件奢侈品,阿闊眼饞得要命。後來,阿闊出門多了說溜了嘴,說一雙鞋有好幾千的,阿臭就和他戧茬,有幾千,我擱帽子裏戴頭上。其實他也不會頂在頭上,他會鎖家裏。阿臭不相信天安門大紅門是人人可以走到的地方,當然更不會知道他這個傻弟弟日後還會滿天飛,隻是自己認定要一輩子腳踏實地,他家是根本人家。

阿臭成人還沒有成家。阿闊還沒有成人的時候,父母亡故。阿臭二十大幾,還沒有說上親,在那年頭,算是大齡了。古人稱十六歲為束發,這裏的孩子虛歲十六,吃過一隻大紅公雞後就算成年了。按說,沒成家就還都是小孩,哥倆兒一塊兒過。哥哥得拉扯弟弟,這一點阿臭做到了。那時生活緊,常常個把月見不到一顆油星。阿臭爭取到鹽埕工作,有天讓人帶話讓阿闊去一下。阿闊去了,阿臭就把他帶到夥房。兩個碗扣在一起,是一大碗米飯,上邊有一大塊醬油水三層肉(五花肉),雖然就一次,阿闊一輩子都記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