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起飛和過去一樣,一點也沒有改變。他先在礁石上聳著脖子向前奔跑了很長一段路,他向前奔跑的樣子非常糟糕,一瘸一瘸的,根本就沒有速度。他向前奔跑到懸崖邊上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了,但他不得不飛起來,他已經沒有退路了。有一刻他是筆直往下墜落著,向海裏墜落,他拚命扇動翅膀,向腹部下收縮著雙腳,想讓自己拉起來。墜落從來就是他的命運,他的翅膀已經擊打著海水了,他甚至被海水嗆了一口,他有些絕望地用雙爪去抓跳動著的海水,好像那樣做就可以讓海水害怕,並且退縮回去似的。一隻笨拙的紅臉鸕鶿在海灘上嘎嘎地大笑,他本來在那裏有一嘴沒一嘴地啄著一些沒來得及隨潮水走掉的貝殼動物,那些貝殼動物行動緩慢,是很適合做休閑食品的,他被那個古怪的家夥朝海裏墜落下去的樣子逗得一張紅臉笑成了黑臉。他顧不了那隻紅臉鸕鶿的嘲笑,仍然拚命地扇動著翅膀,同時把脖子用力往上掙,努力地離開海水。他終於飛起來了,一點一點離開了海麵,朝上飛去。現在他飛起來了,他能夠感覺到風過來了,風在他的身體下托著他,它們托著他的身體往上升去。他有一種欣喜的感覺,他知道他是可以信任風的,它們是他唯一可依賴的朋友,它們從來就沒有拋棄過他,現在它們過來了,它們又在那兒了,它們在他的身下,並且托著他,告訴他,他可以飛起來了。
一大群黑叉尾海燕和白腰叉尾海燕在礁石叢中覓食,他們的身姿矯健而輕盈,可以貼著海麵的波濤飛快地起伏飛行。他們看見他的時候大聲地叫嚷道,快看,那個古怪的家夥又來了。他們說的是他。他們說的是他飛行著的樣子。他飛起來的姿勢確實不好看,他的一隻翅膀有點毛病,有點殘疾,不太好使,這使他飛起來的時候無法保持平衡,身子總是向一邊傾斜著,像吃了過多的海鰻肉有點醉了的樣子。他一直想改變這種狀態,改變斜著身子飛行的狀態,但他從來就沒有做到,他的那隻受過傷的翅膀一點忙也幫不上,它不肯聽他使喚,不管他怎樣努力地扇動它,它還是無力地耷拉著,跟不上另一隻翅膀的動作,這讓他十分沮喪。他不是為了漂亮的飛翔姿勢才想要改變的,他和他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一樣,他生下來的時候就不漂亮,以後也沒有變得漂亮過,他從來就沒有指望過漂亮。他若是有夢,就是做過強壯的夢,他想要做一隻強壯的暴風鸌,想要做一隻有著健康雙翅的暴風鸌,他不想讓風在他的雙翅下白白地流過,他想讓它們托舉著他,飛得更高,飛得更遠,而不是像現在。
現在他飛到海麵上了,是真正的海麵,而不是沙灘和礁石叢。他覺得有些疲勞,他的身體不太強壯,這是肯定的,他從來就沒有飛過太遠,有時候他甚至不能順利地飛到海麵上來,對於海鳥來說,這是悲哀的。海鳥當然是在陸地上歇息的,他們全都在那裏梳理羽毛、做窠和嬉戲,但是他們應該飛到大海上去,他們是屬於那裏的。他是一隻海鳥,他是一隻暴風鸌,一隻屬於海洋的鳥兒,這就是他為什麼要一次又一次地向大海飛去的原因。他太喜歡飛翔了,他簡直沒有辦法阻止自己不去想它,不去顫抖著想它。他一直認為他生下來就是為了飛翔的,他不是生為別的什麼生命——不是噴著水柱在浪濤中回遊的藍須鯨,不是在月下的沙灘上徘徊的海狐狸,不是懸掛著一年年黃而複綠的椰子,而是一隻暴風鸌,他命裏應該飛翔。他這個念頭從一開始就讓別的暴風鸌大笑不已,他們笑他,他們展開健康的雙翅在他的頭頂上輕巧地盤旋著,他們說,什麼?你?你要飛?你怎麼飛?你靠什麼飛?開什麼玩笑?他的父親很粗魯地對他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待著,別給我出醜!他的母親趕緊把他護到一旁,為他梳理著翎毛,對他說,孩子,你就在海邊待著吧,別到處走,我會給你送吃的來。可是他不要吃的,他要飛翔。他不在乎別的,他要飛翔,他要像所有的暴風鸌那樣飛翔,他要比他們飛得更高更遠,他要飛到他們看不見的大海上去,飛到祖先的氣味中去,飛到回憶中去。他們開始不理會他了,他們覺得他有點不正常了,他是一隻不健康的暴風鸌。他一個人待在一邊,不與任何同伴交往,然後他開始飛。他助跑的樣子糟糕極了,他朝懸崖下的海麵跌落下去。他拚命地扇動著翅膀,想要從那裏掙紮起來,他的身子傾斜著,隨時可能墜落下去,他完全是在那裏丟臉,他簡直出盡了洋相。他究竟想要幹什麼呢?這實在讓他們不可思議。
現在他已經飛到海上了,他已經離開陸地了,海岸像一條巨大的魚的柔軟的白腹,在遠處的潮起潮落中扭動著。他覺得有點吃力,他的身子因為向一邊傾斜著需要更多的浮力,他的那隻有著殘疾的翅膀有點跟不上另外一隻翅膀,但他更多的是感到興奮,他很少能夠飛得這麼遠,飛到大海上來,他飛起來並不容易,他要飛到大海上來更不容易,他第一次飛到大海上來的時候高興壞了,他叫喊著,看哪!快看哪!我能飛了!我飛到大海上來了!他的叫喊聲引來很多海鳥的嘲笑,他們說,快瞧呀,這家夥能飛了,他都飛到大海上來了,這是一個多麼了不起的奇跡呀。他一點也沒有因為他們的嘲笑感到臉紅,他才不在乎他們的嘲笑呢,他為自己感到高興,他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他對自己說,好樣的,夥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