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雲一走進總經理助理的寫字間,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寫字桌上放著一束鮮花。熱情似火的玫瑰像以往所有的花束一樣嬌豔可愛,靜靜彌散著淡淡的芬芳。紅雲悄然地笑了一下。她是為那束可愛的花而笑的。紅雲走過去,把那束花拿起來,小心地放在文件櫃的一角,用一份報紙將花蓋好。寫字間裏不允許出現鮮花,即使是客戶所贈送,也應交由公關部負責處理,這是公司CI(Corporate Identity,企業標誌)手冊中的明文規定。紅雲當然不會破壞公司的任何規定。紅雲知道花束不是孤獨的,那裏麵一定還夾著一張精美的卡片,上麵用流暢的英文寫著“一天快樂”。但她沒有再去動那束花。她隻是抬起頭來隔著玻璃牆看了看寫字間大廳最遠處的那張桌子。那張桌子的主人是一位年輕的報關生。他高大英俊、溫情靦腆。他是揣著英國伯明翰大學國經專業文憑進入公司的。年輕的報關生迅速地低下頭去開始在電腦鍵盤上心不在焉地敲打著什麼。他額前有一綹柔軟的鬈發隨著他的低頭滑落下來,一上一下地輕輕晃動著。紅雲的心顫動了一下。但她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他額前的那綹柔軟的頭發。她從來不知道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同樣可以擁有這麼溫情似水的頭發的。她感到那是一種多麼讓人溫馨的樣子呀。可是幹嗎要低下頭躲開她的視線呢?難道他做錯了什麼?幹嗎不走過來大大方方地說一聲“你好”,或者幹脆快樂地說一聲“嗨”,而一定要慫恿那些看不見任何個性的鮮花來與她溝通呢?
上班後的第一個電話是一位客戶打來的,但不是談生意,而是談愛情。那位給自己起了一個“傑比”洋名的中年男子像一匹整夜被關在寒冷屋外的公貓似的咻咻氣急。“你知道我的心嗎?它在痛苦地忍受著煎熬!我都快要瘋了!”紅雲看著茶色玻璃窗外的街道,那裏有許多瘋了的汽車和被汽車追攆著的瘋了的人群。城市將這種瘋狂控製得恰到好處。它們成了城市新的生長基因。城市的發展需要這樣的生長基因。紅雲不能放下電話。倒不是紅雲對生長基因負有什麼樣的責任,而是因為傑比的跨國公司每年都會與紅雲的公司簽署一批數量可觀的訂單,傑比是紅雲的上帝。除非紅雲決心辭去這份工作,讓自己成為城市的流浪者。但是紅雲不能。紅雲不能放棄優厚的薪水、住房、社會保險和公司特別提供的紅色福特。紅雲不能放棄苦扒硬做爭取來的利益。紅雲也不能放棄已經習慣了的浮華和熱鬧。紅雲已經不是一個可以不顧一切的小職員了。紅雲就那麼捏著話筒,熟練地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和口氣。她覺得自己已經錘煉得爐火純青了。“你真的那麼冷若冰霜嗎?你真的那麼殘酷無情嗎?你真的忍心麵對一顆為你而破碎的心嗎?”那個瘋了的傑比在電話那頭喊道。紅雲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將電話聽筒移開一些。她擔心那位財大氣粗的追求者真的會從電話線那一頭急不可耐地爬過來。他真要爬過來了她該怎麼辦?她抬頭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鍾,全世界隻有它是斯斯文文的。它怎麼不瘋呢?
整理文件、打印檢索、聽取部門經理彙報、安排老板一應事務。紅雲在總經理辦公室和自己的辦公室裏進進出出。在六點鍾下班之前,她必須這麼幹下去。她已經習慣了這種幹法。中午是和一家合作夥伴的人共進工作餐。下午有一個部門的業務谘詢會。間或還得應付廣告公司、稅務部門、會計事務所那些推銷員和官員的來訪。她甚至迷戀這種幹法。一旦她成為一名優秀的企業管理者之後,這種幹法就更多地具有遊戲性和競技性了。而遊戲和競賽都是能夠使人上癮的。紅雲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對競技會越來越入迷了。在大學讀本科和碩士的時候她極少欣賞體育比賽。她甚至不怎麼跳舞。她更喜歡的是獨處和閱讀。她不知道人類的配合和溝通其實可以換成另外的方式,比如競技賽和表演賽。人們在這樣的方式裏才能尋求到永恒的聯係、不可掙脫的聯係。紅雲由此而全身心地投入,而才華橫溢、熠熠生輝。
紅雲通過寫字間大廳回到自己辦公室的時候感到有人在注視她。紅雲知道那是誰。在整整一天的時間裏那雙眼睛都在默默地注視著她。紅雲感到有些疲倦。她不知道應該拿那雙眼睛怎麼辦。她不知道很簡單的事情怎麼會被弄得那麼複雜。人們為自己設計和製造出了那麼多的便利,可是人們已經不會溝通了。
那個年輕的報關生終於還是鼓足了勇氣走進了紅雲的辦公室。紅雲一個人在辦公室裏。年輕的報關生將兩份報關單交給紅雲簽字。紅雲仔細地審核過各個欄目。紅雲簽了字,將報關單遞還給年輕的報關生。紅雲本來想談點什麼。也許說點和報關單沒關係的話。但是年輕的報關生連看也沒敢看她一眼,低著頭慌忙走出她的辦公室,臨出門時還小心翼翼地幫她把門帶上了。紅雲想,那是一束不會開口的紅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