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向往陸地(1)(1 / 2)

他和她不是被一個他們共同認識或是他們的親友共同認識的人在一個周末或節假日領到公園的大門口介紹說這是誰誰在哪兒工作家庭如何本人怎樣……你們年輕人自己談吧這樣認識的,也不是在女性刊物的最後兩頁或者晚報中縫的征婚欄中順著相貌身高年齡學曆愛好收入狀況住房條件……的“胡同”鑽到一起的。

也許這個世界充滿了漫長而苦澀的尋找,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路,到處都是飛揚的塵土,到處都是飛揚的塵土中步履疲倦身心呆滯的跋涉者,到處都是成群結隊或者形影孑孓的情感世界的遷徙者,但他們不是。從來沒有嚐到過等待、幻望、孤獨、自卑、冷遇、煩躁、麻木、蒼老、大喜於色又大失所望的滋味,他們是上帝愛情樂園中的唯一一對幸運兒。

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們差不多是一生下來的時候就認識了。很巧的是,他們被他們的母親生在同一個醫院的產科病房裏,連病床都是同樣一張,隻不過時間不同,他比她要早出生四個月。至於他們倆相愛的時間,她羞澀地說是上高中時他在全校師生的掌聲裏走上台去從校長手中接過華羅庚數學競賽金杯的那一刹那,而他則毫不害臊地說,進小學的第一天她幫他找到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座位時,他就愛上她了。

這種說法當然是有爭議的。但不管是哪一種說法,它們都很美好。

那時他們兩家住在一個院子裏。院子是幾十年前或者更早一些的時候的建築。在劉敦楨先生的《中國住宅概說》裏,這種建築被歸在以庭院為公共活動中心的內向的家居組合(俗稱四合院)一類的建築中。院子最早肯定屬於富貴人家或者有權勢的人家,後來在富貴和權勢受到鄙視走下坡路的時候,就拆散單零地分給了普通老百姓,這樣拉拉雜雜地住了十幾家。院子被十幾家這麼共同一瓜分一占據,就顯出了不寬敞,顯出了擁擠。一家炸魚蝦其他人家都聞了油香,一家吵嘴其他家都氣急血湧。也許正因為如此,院子裏住著的人家常炸魚蝦而不常吵嘴,大家相敬相愛,不分彼此。平時白天院子裏的大人去上班,孩子們就在一塊兒玩。都不是富家子弟,也沒有什麼像樣的玩具,但遊戲卻變著花樣,做得活潑可愛。院子裏的老人則充當著義務的治安員,盡職盡責地幫助鄰居看顧水龍頭和爐子。遇到下雨天,就把院子裏萬國旗似的到處晾曬著的衣服收了摞好,也不分開,集體放在那裏,等下班的人回來自己去認領。下班後是院子最熱鬧的時間,就像過年一樣。大老爺們兒在院子當中的天井裏坐在一起下棋喝茶吹牛,要麼就熱心腸地幫著鄰居釘釘桌子腿兒修修收音機插頭。一到晚飯時,各家的女主人就會把自家最光亮的菜端一碗出來挨著門走,然後端著盛滿誇張讚頌的空碗心滿意足地往回走。孩子們則人多瘋,唧唧喳喳滿院子竄,東家接個棗西家啃個瓜,困了分不出哪是自己家,隨便鑽上一個床的被窩裏打著呼就睡,大人一時半會兒看不見自己的孩子,也不急,也不找,知道這院子十幾個門裏都是家,知道月高熄燈的時候,自家的孩子肯定會被濃睡不醒地抱回家來。反正都是一個睡,哪張床上不生夢呢?

院子裏甚至有公共的大夫、取奶員、讀報生、自行車修理工,等等等等。

也有失了秩序時,那就是逢著院子裏男婚女嫁,那日子就比過年還熱鬧了。娶嫁雙方不管是誰家的,對院子來說那都是共同的公益活動,從男到女,從老到幼,都成了當仁不讓的熱心的組織者和參與者。院子裏每一個人都會被分派到一份差事,但最出風頭的還是那些成年的女人。每一個女人都認為自己最有資格為欲嫁的姑娘梳頭開臉,為欲娶的小夥子點撥兒女訣竅,以至於吉日當天,新姑娘總是被十幾次梳頭開臉折騰得痛不欲生,新姑爺總是被十幾次調教折磨得昏昏冥冥。

他和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和相愛的。沒有彼此裏外的生分,沒有寂寥獨守的隔膜。一個人有了什麼念頭,另一個人半分鍾之後就會知道;一個人有了什麼快樂或苦惱,另一個人很快就會分過去一半。他們的戀情開朗而又秘密,但豈不知兩家的大人早就在背後以“親家”相稱了,隻是兩家的大人知道隱瞞的快樂,當著兩個小人兒的麵,他們裝佯不說破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