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請把客廳的燈關上(2)(1 / 2)

女人的傷感就是這樣來的,而且越來越濃。女人站在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櫃台裏,看著大街上。大街上的車和人全是價格不菲的樣子,這樣它們和他們才可以氣宇軒昂地通過,沒有障礙。這是一種新秩序,擁戴者眾。在這個秩序之外的,比如綢布店,就是遲緩的,落伍的,被排除在嶄新的世界之外。女人有時候會感到委屈,替身後那些被冷落了的古典的綾羅綢緞錦葛絹麻紡縐絨紗,也替她自己,但女人又想,這又有什麼用處呢?

“昨晚電視裏播放了一條消息,勞斯萊斯被寶馬收購了,這消息真讓人難過。”女人對男人說。女人從深處走出來,站在男人身後,“勞斯萊斯,多麼動人的名字,它是英國最後的貴族呢,查爾斯?勞斯和亨利?萊斯1906年製造了它,它那麼豪華、氣派、高貴、典雅,它從街上駛過的時候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它停在任何地方都會讓人想念,可它現在沒有了。”女人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男人背對著女人,他麵向大街,微笑著看著街上的人來車往,他的臉上是專注的表情,是對一切的迎合,親切而且寬容,好像對芸芸眾生的關注是他這一輩子唯一感到興趣的事情。

“一個年輕的機械師,他愛上了一位年輕的姑娘,他們愛得很深很深,他們準備結婚,他們連一天也不願意等了。可是在去教堂的路上,他們的車出了車禍,姑娘成了植物人。年輕的機械師傷痛欲絕,他不想活了,可他放不下成為植物人的姑娘,他請求醫生把他冷凍起來。如果姑娘能夠活過來,再對他施行複活手術;如果姑娘活不過來,他就永遠地那麼睡下去,等待著他心愛的人。醫生被他們的愛情感動了,他們真的那麼做了。”

男人仍然背對著女人,專心地注視著大街上,他也許根本就沒有聽女人在說什麼。女人總是著迷於故事,並且是發生在自己身外的故事,女人為這樣的故事感動,想著故事裏的那些女主角,為之傷懷。女人不知道,男人是不喜歡故事的,他們更感興趣大街上發生的真實的事情,比如搶劫,比如車禍,比如飄然而過的少女的美腿,如果沒有這些,男人寧可做一個狩獵者,耐心地等待,聽憑塵土的沐浴。

街對麵的“逗號”傳出一段遙遠的音樂,這回是達措央珍的《青藏高原》。青藏高原,位於昆侖山、可可西裏山、唐古拉山、岡底斯山、念青唐古拉山、巴顏喀拉山、阿尼瑪卿山之間,平均海拔四千米,山峰多在雪線之上,終年積雪,藏語稱羌塘,意為北方高地,那裏是古老冰川和現代冰川的廣泛分布地,人跡最稀少,日照最充分。女人對青藏高原充滿了懷想,女人願意成為達措央珍一樣幸福的歌手,在沒有人跡的雪峰上歌唱。女人有點癡迷地站在櫃台內傾聽,身後是綾羅綢緞錦葛絹麻紡縐絨紗幽幽的暗光。

蝌蚪又站在他的音像店門前了,朝著街這邊張望。這是城市裏新的姿勢,你可以把它叫做關注或者覬覦。女人對這樣的姿勢很熟悉,女人轉了個身,背對著大街,撫了撫一匝留季縐上的落塵,等女人重新轉過身來的時候,蝌蚪已經站在她的麵前了。

蝌蚪站得離女人很近,如果沒有那個櫃台,他們幾乎就貼在一起了,城市的擁擠密遝,無處不在地表現著。

蝌蚪像所有的男人那麼高大、成熟、微笑著,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強烈的男性魅力,讓她心旌搖蕩,還因為他是從大街的對麵走過來的,從熱鬧、繁忙、得意、為人所需要的位置走過來的,專程地站在了她的麵前,她感到了強烈的幸福和滿足。女人像一個受了冷落的灰姑娘,眼睛閃著光,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多麼的好,如果他不開口的話。

可是他開口了。

蝌蚪說:“我一直在觀察,你們的生意很冷清,好像風刮得太厲害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女人從一邊拿過抹布,下意識地擦拭幹淨了櫃台。女人一點也不覺得關於風的話有什麼幽默之處。女人想,男人總是太自負,就像一塊天生的抹布。

蝌蚪自己笑了,他笑起來有點像那個笑搶台詞的男孩。蝌蚪朝臨街的櫃台那邊看了一眼。他看那個男人。他看那個男人的眼神有點怪。但是那個男人修養極好,那個男人沒有理他,仍然注視著大街。

蝌蚪回過頭來,他的語氣變得溫柔了,他對女人說:“你這麼站著一定覺得沒有意思,我想今天晚上請你去聽音樂會。”

女人脫口而出:“是去聽《青藏高原》嗎?”

女人盯著蝌蚪,她微微仰起下頦,臉上帶著一種對抗的表情。這是典型四川紅淡的樣子,樹形優美,枝葉密濃,葉片兒豐滿,喜歡溫暖、濕潤和肥沃,願意在庇蔭處開著白色的花,長著黑色的果。女人這種樣子,不光是對抗,還是打擊,如果她堅持仰著下頦,同時不移開她的目光,打擊就有了相當的深度和力度。

蝌蚪顯然感到了這樣的深度和力度,蝌蚪有點失望,但他很有風度,他知道華彩段落是隻能注定,不可以勉強的,他像切分音符那樣微笑了一下,對女人說:“也許是我弄錯了,也許你是累了,也許等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