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劉工來說,一生中最快慰的日子莫過於晚年,而一年中最快慰的日子莫過於年三十。
劉工不叫劉工,劉工叫劉敬堯,是城市建築設計院的副院長兼總工程師,當然這是離休以前的職務;離休以後,劉工就成了一名政府養老金的領取者,與他從前的職務沒有什麼關係了。但是不管離休前還是離休後,人們都愛管他叫劉工,幾十年如此,他也習慣了,這麼叫既親切又簡便,隻兩個字,就把一個人的姓名和職稱都包括了。劉工是搞工程的,講究簡潔,那些花裏胡哨的東西他不喜歡,本能地有一種職業的抵觸,附件多了,不光累贅,有時候還容易生出一些不必要的枝蔓來,落下禍害。
劉工很喜歡離休以後的日子,離休後的日子清靜恬淡,一切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不必操更多的心。雖然有時候一些項目部門仍會慕名而來,拿一些重要的圖紙和方案來請教劉工,包括這座城市若有了什麼重要的城建計劃,有關方麵也會派來闊氣的小轎車接劉工去顧問一下,但劉工畢竟已是一名離休的專家,不再擔任計劃任務,沒有那麼繁忙了。
這樣的日子,因為有了隨意,也就多了一份舒坦。
劉工很珍惜自己離休後的日子,就像珍惜他離休前的工作一樣。劉工離休前擔任著重要的社會工作和專業工作,光是各種技術委員會的要職,劉工就擔任了好幾個,還有一些相關不相關的社會職務,多得他自己都記不清。劉工一直盡職盡責,有時候累得病了,他也沒有怨言,他把社會和人們對他的希望,看成是對自己的鼓勵,這樣的工作充滿了意義。人們需要我,他總是微笑著這麼說。而現在好了,現在劉工離休了,他把幾十年來社會交給他的擔子,大部分卸了下來,包括社會給他的榮譽。劉工離休那天設計院開了一個相當感人的歡送會,連市裏主管副市長都專程從一個重要會議上趕來,大家都紅著眼圈,戀戀不舍,覺得劉工離開他們是不能夠接受的事實。開始大家一個接一個搶著發言,後來大家都沉默了,說不下去。劉工在沉寂之中站起來,把手中那朵一直沒有戴上的大紅花放下,恭恭敬敬地朝人們鞠了個躬,輕聲說:“謝謝大家幾十年對我的關照,謝謝大家了。”有好幾個女工程師哭了出來,大家心裏想,劉工,怎麼該您說謝字?要謝,也該我們大家謝您呀!
劉工隻把一些自己購買的專業技術書籍搬回了家,其餘的什麼也沒有拿,這有點像平時下班回家似的。但劉工知道,這不是下班,這和下班不一樣,一切都改變了,因為再沒有了上班,自己休息了,和大半生相依為命的工作一刀兩斷了,餘下來的日子,就是養老了。劉工覺得這樣的歸宿真是再好不過了,這是劉工早就在盼望著的日子。一個人,當他進入社會,擔負起一定的社會職責,就開始為這個社會貢獻自己,大家都如此,這個朝氣蓬勃充滿生機的社會就是這麼構成的,這個社會才有了讓人充滿信心的希望。到老了,這個人的力氣用光了,心血耗盡了,智慧到了一個極限,身體也累出了許多自己無法控製的疾病,這個人其實就像一支快燃盡的蠟燭,對社會沒有多大作用了,社會就讓這個人休息,把位置讓出來,給更年輕更有希望的人。這個人累了,該休息了,也有資格休息了,原先那些想著和念著而又沒有時間去做的事情,這個時候就可以做了,時間是充足富裕的,人的心境是充足富裕的,不必掛記著工作,不必去奔波疲頓,一直到死,這段時光都是屬於自己,這有多麼好啊!
劉工喜歡這樣的日子,劉工把這樣的日子安排得有條不紊。
清晨起床,先坐在床上,隔著輕撫的窗簾看嫩黃的太陽漸漸升起。一隻鳥兒飛來,停在窗台上歪著小巧的腦袋朝窗裏看。鳥兒也是剛醒過來的,充滿了新鮮和快樂,看劉工也在看它,就亮著嗓子叫兩聲,聲音因為帶著晨霧婉轉明麗。劉工依在床頭,有時候被迷住了,記不起穿衣起床,會在床上坐上很長一段時間。
早上兩片麵包,一個水煮蛋,外帶一杯滾燙的濃茶。茶是劉工最好的夥伴,劉工喜歡喝茶,平日裏喝茶是提神的,再好的茶也糟蹋了,隻有休息之後,才能這麼悠悠來品,一口一口,品出日子的寧靜誌遠,那又是一種人生的滋味呢。
如果不愛在家自己做,就在街頭小食攤上,要一碗剛出鍋的餛飩,餛飩一個個十分精致,透著攤主對日子的算計,鼓著肚浮在料湯上,擱足了蔥薑醋椒,慢慢喝下去,就有了一頭微微的細汗,四麵有匆匆忙忙去上班的人們,車流在遠處的大街上接踵而過,劉工坐在擦得十分幹淨的小凳上,不慌不忙,就覺得自己的寬裕是金錢也買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