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城街是老城牆根子了。早些年,城牆推倒後,後城馬路一直修到橋口。民國十年的時候,後城大道成了漢口的繁華鬧市區。大華飯店是有名的煙賭娼的樂園,煙館、賭局、妓院從早到晚開著,客人絡繹不絕。邊上就是虎豹永安堂和浙江興業銀行。老通城、四季美、五芳齋、蔡林記裏人頭如攢,到夜裏打烊了,掃地的一天能掃出兩麻袋鞋子。民國十年建成的新市場,那就更熱鬧了,大舞台整天出台南北名角的戲,場場空不出台子來;露天電影院上演的是無聲電影;雍和廳裏是各色百種相聲、獨角戲、魔術、雜耍;要想玩新潮的,你可以去溜冰場、網球館、彈子球館和保齡球館。你別笑,那時真有這些,去玩的都是公子名媛。那時就興包館。有一次,段史蒲的三公子和徐慶鼇的侄女請朋友玩,爭著要包保齡球館,把館價從八十抬到六百大洋。後來地皮大王劉歆生的大公子劉偉雄出來,給了新市場老板一張法國東方彙理銀行的萬兩紋銀票,說,別爭了,今天我想玩球,這張現票你拿著,劃多少你看著辦。沒等新市場的老板看清票麵,大元帥黎元洪的公子坐著奧斯汀來了,到新市場下車,拿手裏的司可德敲了敲車燈,對下麵跟班的人說,我今天早上起來就不舒服,也不知道哪兒不對勁,你們回去告訴徐司令,中山大道宵禁三天,這三天我就在保齡球館裏待著,我請人喝咖啡。這事到了這一步才算了了。要不了怎麼辦?您總不能讓黎元洪老爺子親自出來擺平吧?”
呼延舫停了下來,示意我喝茶,我端起茶杯來喝了兩口,他給我續上水。
“當年我常去新市場。我在那兒看過梅蘭芳的《宇宙峰》和《奇雙會》,看過《黑奴》和《荒山血淚》,還看過沃爾頓的大變活人。孫怡雲帶著尚小雲來演《二進宮》那一次,大舞台下至少有一萬人。幸虧我在包廂裏。那一次擠壞了好些人,還有死了的。”
街上有一輛車過去,不是澳斯汀,也不是福特道奇什麼的,是一輛平板車,車上拉著紅紅綠綠的花草。花草顫顫巍巍的,走遠了。
“宣統三年,革命黨人在武昌舉事,馮國璋火攻漢口,中山大道一片火海,後城街落滿了飛鳥,整條街上都是逃命的貓狗,馮帥的兵見房子就點火,就是沒動後城街。民國廿六年和廿七年,小日本的飛機對漢口狂轟濫炸,中山大道一片廢墟,瓦礫成堆,後城街卻安然無恙,連片瓦都沒震破。到民國三十二年和三十三年,美國人想迫小日本豎白旗,開來了軍艦,炮轟日軍住地,中山大道又被轟了個稀裏嘩啦,後城街仍然完好無損。這條街,是誰都不敢動,誰都動不了的。”
呼延舫娓娓說著。他的聲音有點細,和他的手指一樣,保養得很好。他的口氣很平淡,隻是敘述,沒有語氣強調,這種平淡,若不是有過真正經曆過滄海的,經曆過大起大落過的,沒法做出來。
我有點忍不住。我想我現在已經進入後城街了,我已經站在這條街上了,我差不多已經從街的這一頭看過去,看到街的那一頭了。我甚至看得更遠,已經看到這條街昔日的繁華景象了,看到那景象中影影綽綽的人了。我想我都這樣了,還是值得冒一下險。
我問道:“老呼,您也是世家出身吧?”
呼延舫微微的一抿嘴,兩隻修長的手指伸出來,撚了一下清瘦的胡須,說:“過去的事,說出來都是故事,說多了就走樣了,沒有什麼意思。”
我慫恿他說:“說說吧,我沒聽過呢。”
他揭開碗蓋,喝了一口茶,低頭看了一眼茶湯,把茶剩倒進一旁的茶盂裏,起身去櫃台後麵,換了新葉子出來,沏上水,蓋上碗蓋,坐下。他那樣走開又走回來,站起來又坐下,分明是回避,不想涉及那個話題,不想進入自己的過去。但他畢竟還是回來了,並且坐下了,那也就是說,不管過去的曆史是什麼樣子的,不管他想不想回避,他都隻能回來,回避不了。
他把目光轉到街上去。有一陣他好像是走了神。後來他又回過神來,說:“我給您說一段俠妓王金玉的故事吧,這故事與後城街有關,也算與我有關吧。
“民國初年,漢口名妓四大金剛中,有一位名叫王金玉的。此人體態豐盈,纏一對三寸金蓮,相貌十分美麗。王金玉性格安靜,不喜歡喧鬧,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尤擅講故事,如果遇到了知音,能三日三夜,娓娓不倦。王金玉能唱漢劇,正旦絲絲入扣,百腸回轉,唱起《重台分別》來,連牡丹花董瑤階都撫掌叫絕。
“清朝末年,晉人某氏以候補知縣的身份赴湘候差,過漢口時,與王金玉相識,兩人情好甚篤。此人到湖南不久,染上了重病,死前以後事相托。王金玉接到信後,悲痛欲絕,立即關門謝客,打點行李,親往長沙,料理某氏的後事,並扶柩返晉。那個時候,交通十分不便,路途多有坎坷,所耗銀兩頗巨,王金玉積蓄散盡,負債累累,返漢後大病三月,仍無怨無悔,人稱俠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