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48年11月間,李宗仁打破蔣介石設置的重重障礙,當選為立憲後的“中華民國第一任副總統”之後。他的公館,由南京的大方巷搬到了傅厚崗。大方巷原來是他的老搭檔白崇禧的一處二等寓所,他從北平到南京來參加競選,不願住中央飯店而暫住在那裏。大方巷道路年久失修,晴天塵土撲麵,雨天積水滿瀦,當選為副總統後,當然不能再住在這有失體統的地方。傅厚崗李公館是個鬧中取靜的好處所,這幢房子與大馬路還有百十米的距離,通往李公館的柏油小馬路與大馬路成“丁”字形。來往李副總統公館的車,必須在丁字路口降速拐彎,這自然給作案者一個窺視車內人物以及下手的好機會。沈醉當年奉毛人鳳之命從雲南專程來到南京,主持暗殺李宗仁的工作,他派人在丁字路口開了一個舊書攤,以經營舊書刊為幌子,一方麵可監視李宗仁的出入;另一方麵可在決定行動時利用舊書攤旁多站幾個人不引人注意的特點蒙人耳目,便於隨時對李宗仁下手。
舊書攤裏備有烈性炸彈和帶有瞄準器的卡賓槍及帶烈性毒藥的子彈,汽車拐彎時,無論扔炸彈或開槍,結果車中人性命可謂萬無一失。沈醉將舊書攤的事辦妥後,派軍統臨澧特訓班畢業的吳德厚主管書攤。為了防止李宗仁突然離開南京,沈醉又派人到光華門外飛機場附近一條小街上開設一家小洋雜店為掩護,如發現李宗仁到機場去,便立刻報告毛人鳳,通知空軍,準備用戰鬥機在空中將李宗仁的座機撞毀。安徽省當時駐有桂係的軍隊,為了防止李宗仁乘火車離開南京,沈醉又在江南鐵路車站附近買了一座小木房子,派人擺了小煙攤,監視李宗仁的行動。另外,還在湯山附近通往杭州的公路旁,也派人開了家小酒店,擔任監視。毛人鳳還專門給沈醉這個“暗殺李宗仁工作組”撥發了兩輛高速小車,準備李宗仁坐火車和汽車離開南京時,可以追到半路去進行狙擊。一段時間,沈醉每天到李宗仁住宅附近勘察,隨時準備下手,一方麵與上司聯係,等待命令。可日複一日,上司卻遲遲沒有下達暗殺李宗仁的命令,究竟為什麼,作為殺手的沈醉不知其詳,是不是因為桂係尚有相當的武裝勢力,或是美國對李宗仁持讚賞態度,抑或是因為立法院、監察院的輿論?反正,這件布置得十分周密的事,後來便不了了之。
李宗仁看罷這段險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史料,心動不免大為加速,不單驚歎沈醉文中敘述暗殺活動準備的周密,更驚歎蔣介石這個巨奸大梟的險惡用心。這不禁使他想起1949年5月在廣州時,廣州軍政長官張發奎幾次勸他幹掉表麵下野,實際在暗地裏遙控搗鬼的蔣介石,而且聲言隻要李宗仁首肯,他張發奎便去幹,可李宗仁一再阻止張發奎,說是“明人不做暗事”,沒想到老蔣此前就已經做了這種暗事,而且自家的性命險些就送在小書攤射出的毒彈下。
李宗仁取下眼鏡,將那本文史資料合上,並夾進了書簽。他不願再看下去,他想歇一歇,梳理一下一時間被攪亂了的思緒。
一陣腳步聲,又有人上樓。
來人是民革中央的秘書尹冰彥,李公館的常客。有事無事的,他幾乎每天都來報個到。不單來陪陪李宗仁,也來幫李做些拆信複信的文字工作和聯絡方麵的雜務,算得上是李宗仁的半個秘書。
“冰彥,你來得正好!”李宗仁不讓尹冰彥落座,便翻開那本《文史資料選集》,指著沈醉的那篇文章說,“你看過這篇文章沒有?”
“早看過了。”尹秘書湊近看了看那篇已經熟悉的文章,坦率地說,“為了不使你精神波動,一直沒跟你談這事。你怎麼也翻到了?”
“哈哈!”李宗仁聽尹秘書這一說,反而把剛才那點激動情緒壓住了,“這有什麼,大丈夫臨事不驚,事後不怒嘛!”
“德公的度量我當然知道,不過……”尹冰彥有些猶豫。
“你說嘛,事都過了18年了,還有什麼值得猶豫的。”
“沈醉這個人,還活著。”
“你認識他?”
“好幾次在會議和宴席上接觸過。方圓臉,壯壯實實的,看上去很有活力,記憶也好。”
“那太好了,太好了!”李宗仁重又合上書,將尹冰彥讓坐在對麵的沙發上,又親自給他沏了杯茶,才說,“請你想辦法把他請到我這來吃頓便飯,敘敘,好嗎?”
“沈醉現在是‘全國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的專員,身上總還有一份職務,要請他,我得先跟中央統戰部和全國政協聯係一下,讓他也放心些。”
“那好,托你辦成這事,我很想認識一下這位沈先生。”
在側廳學畫畫的胡友鬆,一直學得入了迷,李宗仁帶回那麼多徐悲鴻、齊白石、黃賓虹的真跡,她看了又看,愛不釋手。閑暇時,甚至將這些大師的畫作掛在牆上,自己也展紙臨摹起來。胡友鬆沒進過專門的美術學校,上中專時也沒有圖畫課,興許是有些天賦,她的臨摹水平不錯。今天一大早吃過早餐,她便在側廳裏臨徐悲鴻送給李宗仁的《寂寞貓》。畫麵上那隻懶洋洋,孤零零的貓的神態,胡友鬆臨摹得很有些譜了。隱約聽得陳貴上樓,也知道尹秘書到來,但她卻專心專意在學畫,沒有去寒暄理會。剛才聽見李宗仁和尹冰彥談又要請人吃飯,她才匆匆擱下筆,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