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李宗仁“得得”地用手指叩了叩那張油得鋥亮的紅木圓桌麵。他和妻子下棋時,每每“將軍”,必以指叩桌,以示嚴重警告,不然“老頭子”就要走投無路。
“不,不!”胡友鬆聽丈夫一喊“將軍”,便趕緊拿起她剛從中線移開的馬,既認真又嬌嗔地說,“您手下不留情,我要悔一步,嗯!”
“哈哈,若梅,”李宗仁笑道,“這棋呀,莫說你悔一步,就讓你悔三步,也必然是這種結果。”
胡友鬆那雙溜圓的大眼滿盤掃瞄,想尋找些轉機活路,卻左右為難。
街上亂哄哄的,批鬥人,遊街,貼大字報,破“四舊”,鬧得天翻地覆,人心惶惶。李宗仁和胡友鬆隻好活動在這個不算太小的院落裏。除了每天看些報紙,翻翻文史資料之外,便是下棋和講故事排遣時日。胡友鬆過去不懂下棋,李宗仁耐心教。經常是胡友鬆滿盤棋對李宗仁幾顆子,胡友鬆卻總擋不住丈夫那淩厲的攻勢。
“嘻嘻,我又輸了!”胡友鬆左思右想了好一陣子,自認無計可施,便揶揄地說,“德公,您和別人下棋時,不是常說‘君子讓頭盤’嗎?今天,我這是君子讓到底了!”
“有度量,有度量!真是夫人肚裏可撐船哪!”李宗仁順水推舟,和妻子開起玩笑來。
這大概就是眼下這西總布胡同李公館裏的夫妻之愛,家庭之樂了。本來,棋逢對手,殺得難解難分才有味道,水平懸殊,如同大人和小孩打架,自不是滋味。李宗仁和胡友鬆的下棋,當然隻能說是“趣味在棋外”了。
“擺棋吧!下一盤,輪到我來當一回君子了。”李宗仁見胡友鬆已認輸,準備再下一局。
“不下了,不下了!”胡友鬆把棋盤輕輕一掀,收拾那製作得相當精美的骨雕棋子,“俗話說,‘國無二君’,我今天這君子就當定了,哪有兩人下棋,兩人都是君子的呀!”
“好好!今天讓你當君子,我來當臣子。”李宗仁邊說邊從側旁的茶幾上的大紅罐頭筒裏,取出一支精製的過濾嘴中華煙。
“呃,德公,我們的君子協定可不能忘了,今天,這是第三支了呀!”李宗仁患有慢性支氣管炎,胡友鬆禮貌又嚴格地控製他抽煙。
“一定不超過你定的每天十支的標準。”李宗仁點燃煙深吸了一口,說,“你不是要我講故事嗎,我抽完這支煙,就跟你講個舊時北京的《剃頭謠》。”
胡友鬆在收拾棋子,李宗仁在抽煙。
街上似有隊伍走過,嘈雜聲中聽得出有人在喊口號:“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舊時北京,不,那時還叫北平。”李宗仁知道妻子性子急,煙還沒抽完,故事便開了場,“民間有許多有趣的人和事。那些捏麵人的,做泥人的,拉洋片的,都在天橋一帶討營生。別的地方,少有他們的市場。唯有那些擔剃頭挑子的,卻滿北京大街小巷亂竄。他們一路走,一路有節奏地咋呼:‘剃、剃、剃、剃、剃;頭、頭、頭、頭、頭!’有時攬得一兩個人的生意,便引來一群要剃頭的人。人們一邊等剃,一邊閑聊閑扯,天文地理,陰陽八卦,官場醜聞,男盜女娼,什麼事都扯。有一天,一個三大五粗的顧客等剃頭時說了個真實的故事——他認得一個小偷,平時偷東西,每天都有‘收獲’。
有一天,他照例去行竊,扒得別人幾件上好的衣服,用張舊包袱皮包著,得意揚揚地回家。當他回到自家門口時,見小屋的扁長形銅鎖已被打開,門虛掩著,知是不妙,趕緊衝進門去,結果發現自家被洗劫一空,連床上的被子也被盜走。這真是‘前頭打得麻雀鳥,後頭失去老母雞’啊!眾人一片驚歎。那理發匠卻不動聲色,照樣剃他的頭。直到把手上的話做完,才正兒八經地說:‘這有啥稀奇,不過就應了常理咧。我們剃頭的有首歌謠,把這道理說得入木三分。’接著他便說出了那首《剃頭謠》:剃剃剃剃剃,頭頭頭頭頭;頭也確須剃,無剃不成頭;剃也由他剃,頭還是我頭;且看剃頭者,人也剃其頭!眾人聽完大笑,覺得這剃頭匠的打油詩真還有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