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無價寶換有值財(1 / 3)

卻說賽戈萊納與奧古斯丁離了摩爾多瓦,主仆二人一路奔著西方而去。他七年之前隨杜蘭德子爵來時,是沿喀爾巴阡山脈而行,這一次卻是從多瑙河折返,景致頗為不同。

從摩爾多瓦至羅馬有水旱兩路。旱路先循多瑙河到貝爾格萊德,而後緣薩瓦河折去盧布爾雅那、威尼斯,沿半島商路南下直去羅馬;除此以外,尚有一條水路,自貝爾格萊德轉向西南方向的拉古薩港,乘船經亞德裏亞海繞到意大利半島西側,登陸奇維塔韋基亞港,便離羅馬不遠了。

賽戈萊納思忖再三,決意經拉古薩港走水路。在絕穀之時,卡瓦納修士曾教他熟讀《奧德賽》、《阿爾戈號與伊阿宋》等史詩名作,他對揚帆大海早懷向往之心,如此機會豈能錯過。

於是他們主仆二人日出則行,月升則歇,一路風塵仆仆望貝爾格萊德而去。臨行之前,約瑟夫大主教給他們備下了頗多盤纏,這一路上衣食無憂,無需風餐露宿,沒吃甚麼苦頭,走的頗為勝意。偶爾半路碰到些山賊路匪,無須賽戈萊納出手,奧古斯丁便將他們輕輕打發了。

多瑙河一線是歐羅巴商路的樞紐要衢,東連奧斯曼土耳其及中亞諸國,西接漢薩同盟、北有中歐各公國,南至意大利,沿岸往來客商極多,絡繹不絕。賽戈萊納且走且向他們探聽,方知西歐局勢已於七年之前大不相同。

六年之前,伊莎貝拉王後與英格蘭一代雄主亨利五世簽下特魯瓦之盟,英格蘭盡有諾曼底、布列塔尼亞等法蘭西北部諸州郡,與瓦盧瓦皇室劃盧瓦爾江而治。不料兩年之後亨利五世和查理六世皆離奇暴斃。英王繼任者亨利六世本是查理六世外孫,遂依盟約所訂加冕法國國王。亨利六世年幼,這數年以來,攝政王貝德福公爵苦心經營法北領地,內攘民變,外逼法軍,巴黎、奧爾良等重鎮已經是風雨飄搖;勃艮第公爵亦在東南作祟,據有法蘭西王室曆代登基之地蘭斯,自成一方勢力。而麵對如此情勢,法蘭西王太子道菲與阿馬尼亞克公爵等隻能龜縮在布爾日動彈不得,至今未行授冕之禮。

那些客商俱都感慨,說這麼下去隻怕最多三年,法蘭西便會有傾覆之危。賽戈萊納聽了這些消息,更為憂慮,心知隻有拿出聖路易王冠,瓦盧瓦皇室尚才能有一線生機,腳下走的更快。他其實於法國皇室並無半點感情,隻是倘若法蘭西滅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更談不上給義父恢複騎士名譽了。

這一日他們二人已到了塞爾維亞境內,行至一處叫普拉霍沃的小城。此城位於多瑙河南岸,有一處河港,距貝爾格萊德隻有七十多法裏。河道平闊水深,客貨商船來往頻繁,隻消在這裏登船溯流而上,兩日便可抵達貝爾格萊德。

賽戈萊納在河港打聽了一圈,得知明天一早方才有客船,隻得暫且在此停留一夜。好在河港附近商棧甚多,飯莊、理發店、藥房、商鋪、作坊一應俱全,反比普拉霍沃城內更加繁華。當夜他們便尋了一處名喚“彼德”的商棧住下。

這彼德商棧乃是佛羅倫薩的美第奇家族所設,是多瑙河上的一站,專為家族商人落腳存貨而設。這種大商棧內前有客房,後有倉庫與畜欄,外麵築著高牆深壘,有幾十名護院來往巡邏,儼然一個塢堡。是以除去自家商人,過路的貴族騎士乃至有錢的朝聖者情願多付行腳,也要於此打尖住店,圖個安全。

賽戈萊納於金錢並無認識,一進門便賞了帶路的仆役兩枚銅板。商棧老板見賽戈萊納出手闊綽,又隨身帶著個黑人奴仆,以為是甚麼富家子弟出來頑耍遊曆,不敢怠慢,趕緊掃出一間敞淨上房。那些仆役見這位公子是個有錢的主兒,也忙不迭地溜須拍馬,毛巾、熱水、糕餅、熏香流水價地往房間裏送。

賽戈萊納在房間躺了一回,無甚睡意,便爬起來坐在床榻上,讓內氣行遍十二宮轉了數圈,忽然聽到外麵一陣喧鬧。他年少好動,當下氣也不練了,推窗去看。原來商棧院裏來了一群流浪藝人,他們住不起房間,就在畜欄旁邊點起一堆篝火,敲起鈴鼓,腳踏提琴,唱的無非是意大利牧歌,巴伐利亞小調甚麼的,賽戈萊納大喜,他可不曾見過這等有趣的節目,連忙離了房間下樓去看,奧古斯丁在後麵緊緊跟著。

商棧裏住的其他客人聽到熱鬧,也紛紛去院內圍觀,不一時便聚了百餘名觀眾。那班藝人見有了看客,奏的更加起勁,那歌手手舞足蹈,歌喉時而婉轉悠揚,時而滑稽,惹得人群陣陣叫好,就連護院的也忍不住探頭來看。

這時忽然有數名錦衣大漢從人群裏衝出來,對著那班樂師揮鞭就打。樂師們猝不及防,被打的東奔西跑,哭爹喊娘。觀眾初時還以為是即興節目,俱都哈哈大笑,待得皮鞭抽出血時,他們才知道並非演習,整個商棧後院霎時靜了下來。歌手見同伴被打,尖聲喊道:“你們……你們為何打人!?”

錦衣大漢喝道:“你們這些下賤的東西,怎敢在這裏聒噪!”觀眾裏有不平的喊道:“人家自唱自跳,幹卿甚事?”大漢豹眼一瞪,握著皮鞭去找那發話之人,見沒人敢應聲,回手又是“啪”地一鞭抽到歌手腳麵,迫他哎呀一聲往後跳了跳,麵色煞白。大漢見聲勢已被壓服,便催促旁人道:“都回去,都回去,散了散了!”又對歌手道:“你們馬上給我壓滅篝火,滾出商棧去,否則休怪老子不客氣!”

歌手兀自強道:“你們也不過是在此住店的客人而已,怎能如此霸道?”錦服大漢一拉前襟,露出內襯紋著滾金十字架的紋飾,冷笑道:“我們乃是為教皇大人押解聖帑金的,如今聖帑貨貲就存在貨棧。你們人多手雜,又胡亂生火,萬一出了甚麼亂子,誰擔當的起?”眾人聽了,個個麵露驚異,紛紛轉身散去。

原來教皇是歐羅巴教會之共主,各地進貢納稅源源不斷,種種名色物類極其繁複。於是教廷便委托各地有名的大銀行就地折成金銀,再把金銀解來羅馬聖庫。這一種聖帑運隊以上帝之名在歐羅巴各國行走,押解的俱是教廷與銀行延請的高手,極為跋扈,沿途路稅全免不說,官員貴族還得好生接待。少有人惹得起,唯恐開罪天主。

塞爾維亞雖已淪為奧斯曼土耳其的附庸,蘇丹倒也不曾強迫改宗,於是塞爾維亞便成了基督教世界與******世界之間的一塊小小共存之地,境內******教、希臘正教、羅馬公教各行其是,相安無事。這一隊聖帑運隊,想來是從東南米朱爾山的基督教區出發的。

大漢見歌手還不服氣,咧嘴道:“你既然喜歡跳舞,便來跳罷!”手裏一抖,一條皮鞭如蛇似電,抽得歌手腳麵地上塵土揚起,歌手雙腳來回閃避,狼狽狀惹得大漢與同伴哈哈大笑。賽戈萊納見流浪藝人被欺,心中恚怒。他在絕穀時,修士隻教過鋤強扶弱的聖訓,不曾教過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他也不知這聖帑運隊到底是甚麼來頭,袍角一拂,已經邁出人群,擋在歌手麵前。

那皮鞭來勢凶猛,眼看要抽到賽戈萊納麵門,他伸手凝神一抓,輕輕握住鞭梢,內功少運,竟把那生牛皮淬成的鞭子震成了三截。錦袍大漢看到一個金發小子搶到自己跟前,也不知施了甚麼妖法,竟把皮鞭弄斷了,不禁愕然。賽戈萊納扶起歌手,看他衣服綻裂,臉上還有條條紅痕,一時戾氣橫生。

錦袍大漢哪裏知道他心中所想,還道是個不知死的楞青頭,大喝道:“誰人敢來阻擋咱們聖帑護衛的營生?不怕教廷怪罪麼?”賽戈萊納雙掌一拍,怒道:“聖訓有言,世人當以謙折為美,不可恃力強暴,你們怎還有臉麵提天主之名!”他話未說完,右手奧卡姆真理拳咚地轟出,拳勢極直極堅,毫不滯澀,大漢悶哼一聲,竟被打出數十步之外,重重跌在地上。倘若約瑟夫大主教在側,定會稱讚這一拳能得七、八成的神韻。

其他聖帑護衛見同伴被這一少年打飛,無不駭然,紛紛抽出刀劍釘錘。眾人見賽戈萊納路見不平,本來想要叫好,一見這夥子聖帑護衛動了兵刃,個個凶神惡煞,連忙各自回屋,關門閉戶。那一群流浪藝人擠作一團,瑟瑟發抖。

賽戈萊納怎會把他們放在眼裏,眼神一遞,奧古斯丁立刻撲將過去。護衛多是歐羅巴人,哪裏見過津巴布韋大擒拿手,一下子被這黑人衝得七零八落,聽得咯巴咯巴數聲脆響,已有幾個人躺倒在地,四肢關節不是脫臼便是扭曲。

奧古斯丁自跟了賽戈萊納以來,處處讓在主人身後,很少有機會似這般盡情拚鬥,手裏擒拿不禁打得酣暢淋漓,周圍呻吟不斷。他拆關節拆得興起,忽然見到一個粗大手腕伸到自己眼前,還閃著異樣光芒,二話不說伸手去扭,不料那手腕翻了一翻,他五個手指觸處一陣冰涼,滑開來去。奧古斯丁這一招鎖腕一向百發百中,這次居然落空,手裏少頓。這一遲疑,他霎時覺得眼前拳影亂飛,雙肩小腹腰間俱都中了數拳,黑人不及拆解,登時翻倒在地,渾身又麻又酥。

賽戈萊納看到奧古斯丁被打倒在地,有些吃驚。他定睛一看,那製住奧古斯丁的人是個中年男子,眼窩深陷,鼻子高聳,身穿一條克萊沃條呢的無袖坎肩,額前束著一條銀質玉帶,雙臂極為粗壯,有如小兒大腿,其上纏著數道金絲繩,一看就是位內外兼修的高手。

這人製住了奧古斯丁,轉過頭來打量賽戈萊納。那一雙藍湛湛的眼睛,讓賽戈萊納油然想起喀爾巴阡山中的野狼。那些錦服大漢見了這人,都互相攙扶著過來參見。這人皺皺眉頭,舉手幾下扭捏,已把那些脫臼的接了回去,手法之準之快,連奧古斯丁都露出佩服之色。這時賽戈萊納方才見到,他雙腕上各戴著一隻鋼製的銀白拳套,鋼麵紋著一隻八腿駿馬,狀若飛天。

他料理完手下,走過來對賽戈萊納略行一禮,沉聲道:“在下是奧斯陸雷神門的比約齊,不知朋友怎麼稱呼?”賽戈萊納惱恨他手下胡作非為,隻以左手按右肩,算是回過了禮。比約齊見他聽了自己名字依然神色自若,頗有些詫異。

三百年前,冰島出了一位詩家名叫斯諾裏?斯圖魯鬆,立誌搜集散佚的北歐神話。他一麵尋訪一麵整理,卻發現神話之中暗藏著北歐古人許多武學見解。待得搜輯停當,斯圖魯鬆便寫下《埃達》一書,總北歐神話大要,而他也因浸淫典籍日久,一躍成為一代武學宗師。相傳北歐有雷神名喚索爾,腕戴鐵套,腰纏金帶,手中一把雷霆鐵錘來去自如,極具威力。諸神黃昏之時,他力斃世界之蛇,大笑九步而亡,為第一悍勇的神祗。斯圖魯鬆一生最佩服索爾,感念其含笑九步的威名,苦心孤詣悟出一套拳法,名叫雷神九錘,遂開創了北歐雷神一派。

雷神九錘走的是強硬一路,手作錘形,迅猛剛烈,再輔以鋼製拳套,可說是有摧牆斷楫之能。比約齊自幼拜在挪威雷神門下學藝,如今已經幾十年,已深得雷神九錘的精髓,罕有敵手能走完他九錘,曝得大名,於是歐羅巴江湖中人送了他個綽號,叫做“人中索爾”,與西班牙的“馬中喀戎”熙德齊名。

比約齊料得這少年也是武林人士,聽了自己名字總該有幾分敬畏,哪知賽戈萊納恍若未聞,不免半是失落半是惱怒。他為人沉穩,情知押解聖帑事大,不欲橫生枝節,便強壓下火氣說道:“這位朋友,不知在下的部屬如何得罪您了?”賽戈萊納道:“原是沒仇的,隻是他們欺侮百姓,我不過是路見不平罷了。”比約齊看了眼被賽戈萊納轟中的那漢子,不悅道:“縱然我手下有萬般不是,也不至下如此重手。”賽戈萊納道:“你怎不問他適才鞭打歌手,可是手下容情了?”

比約齊覺得這少年有些古怪,不知虛實,當即從懷裏掏出一把散碎銅子丟在地上道:“你們拿去買些傷藥,快走罷!莫在這裏停留。”歌手看看賽戈萊納,揣揣不敢去撿。賽戈萊納道:“他們隻是想在這院內借宿一夜,為何要趕他們走?”比約齊大是不滿,以他的身份,肯這般息事寧人已是難得,這少年偏還得寸進尺。他上前一步,說道:“聖帑運事,幹係重大,不可讓閑雜人等靠近。我等也是職責所在,不敢有甚麼疏漏。”

賽戈萊納笑道:“照你這般說,這些藝人和一幹客人個個竟都是賊了?”比約齊道:“人心難測,不可不防。”賽戈萊納道:“閣下長的也是人心,難道就不怕私自卷了金銀逃走麼?”他隻是想什麼說什麼,別人聽在耳裏卻是句句譏諷。比約齊大怒,他押運聖帑許多年,別人一見滾金十字旗,無不惶恐避讓,何曾被人這般奚落過。他心想今日若不教訓一下這小子,傳出去還教別人以為他“人中索爾”怕了無名之輩。

比約齊右手五指攥緊,中指突屈,作出一個錘狀,蓄勢待發。這是雷神九錘的起手式,他見那少年剛才的拳勁剛猛硬直,以為他練的是加泰羅尼亞長拳或者蘇黎世碎柱手,有心以硬對硬,挫他銳氣。比約齊走到賽戈萊納麵前,大聲道:“年輕人莫要言辭囂張,要平白吃苦頭的。”賽戈萊納見他突然舉拳,二話不說,奧卡姆真理拳應聲搗出。比約齊心思縝密,專等這年輕人先發一拳,自己再行反擊。倘若爭鬥起來有了死傷,他日見官便可推說是對方先動的手。

二拳一對,雷霆萬鈞,兩個人的手臂俱是一酥。比約齊的雷神錘稍硬一籌,震得賽戈萊納右拳皮開肉綻;而賽戈萊納的箴言內力滔滔撲來,也令比約齊體內頓覺火焚,幾乎站立不住,兩人心中均暗暗納罕。比約齊勉強按下翻湧氣血,雙手均作錘勢,要發第二錘。賽戈萊納夷然不懼,拉開架勢,內勁流轉一圈鏖集於拳指處,依然是一個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架勢。

兩人毫不退讓,正待再度對拳,忽然旁邊一人跳入圈中,笑嘻嘻道:“今夜清風明月,正合與二三好友飲酒作樂,兩位何必這麼煞風景呢。”比約齊和賽戈萊納齊齊扭頭望去,看到一個四十上下的男子站在那裏,一臉油滑笑容。此人細眉長眼,歪帶一頂扁圓絨帽,穿件雙排扣的光麵短袍,那短袍左邊粉紅,右邊墨綠,一條束腿長褲甚至也分作灰、藍兩色,看起來花花綠綠,猶如一枚調色板,頗為滑稽。

比約齊問道:“你是何人?”那男子倚著宮廷規矩鞠了一躬,拽了拽黑亮須根,用意大利語說道:“在下是上帝忠實的仆從、獻身藝術的卑微畫匠、來自佛蘭德斯的揚?凡?埃克。”比約齊道:“原來是個畫師,你跳出來作甚麼?”

這自稱埃克的畫師突然拉住賽戈萊納的左手,語氣親熱有如幾十年的老友,倒令賽戈萊納一時不知所措:“哎,我說舍勒朋友,這一位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中索爾’,你縱然不認得他的臉,也該知道那一雙精鋼拳套。我們這些作小輩的隻能高山仰止,怎麼好與前輩動手呢?折損了我們的性命事小,若是弄汙了比約齊大人的令名,那才是叫畢生大憾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