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諾什這一吼,震得整個大廳都撲簌簌落下塵土,數百賓客個個瞠目驚舌。賽戈萊納被他緊緊揪住衣襟,又不好掙紮,隻得問道:“亞諾什少爺,究竟發生了甚麼事?”亞諾什怒道:“你還這裏裝好人!我父親……我父親被你們這些殺千刀的狗賊子毒死了!”
這一句話出來,廳內眾人個個麵色大變。公爵剛才離開時尚是神采飛揚,怎地這幾分鍾的當兒就橫生驚變。卡皮斯特拉諾最為鎮定,他過去攙住亞諾什,問道:“公爵究竟怎麼了?”亞諾什顫著聲道:“剛才父親回到休息室,我親自從禮拜堂取來巴茲利斯克蟲,依著伊本薩醫生的方子,把它與四葉三葉草擱在一個匣子裏。那條蟲子見了樹葉,過來就大嚼大吃,一會兒功夫就吃了個磬淨,旋即僵死。我唯恐別人用的不當,取來研皿仵頭親手研磨,弄成一堆粉末,混在新燒的熱水裏給我父親服下。誰成想,父親吃下去不到半分鍾,突然臉色轉白,腹裏絞痛,用手指著大廳疼得不說不出話來。我趕緊又取來催吐劑,父親還未吃到嘴裏,便躺倒不動了……”
他說到後來,聲音漸似嗚咽,一條鐵塔般的硬漢竟快哭出來。卡皮斯特拉諾聽了,皺起眉頭道:“莫非是土耳其人在四葉三葉草裏下了毒?可我明明已交醫師驗過,還撕下一片喂狗吃了,現在都沒事啊。”亞諾什咬牙道:“誰知道他們用的甚麼奇毒!都是賽戈萊納這小賊與那兩個人勾結,才作出這番事情!”
卡皮斯特拉諾怔了怔,說道:“賽戈萊納少俠擊退那阿拉伯舞姬,咱們都是看到了的。土耳其蘇丹下毒,與他有甚麼幹係?”亞諾什道:“您有所不知!前幾日這個小賊曾經夥同魔手畫師,潛入咱們城堡來偷巴茲利斯克蟲,害我父親,幸虧被西門福音的幾位朋友阻止。這次土耳其人下毒,他又來裝模作樣地賭鬥。你看他開始故意拿帽子遮住麵孔,豈不是做賊心虛!”
賽戈萊納聽得心中有氣,正要出口分辨,耳邊卻風聲作響,轉頭去看,卻見羅慕路斯、切麗、蘿絲瑪麗三人已經各掣武器,麵容肅然,把自己退路截斷。他心想倘若自己要走,這三個人一時倒也攔阻不住,隻是如此一來,等若自承罪過,莫說自己,連加布裏埃拉嬤嬤也脫不了幹係,便停下腳步,暗暗琢磨該如何處置。
這時加布裏埃拉嬤嬤見賽戈萊納要被圍攻,舉步向前,卻看到普羅文紮諾也起了身,與她並肩而立,隱隱有了分庭抗禮之勢。普羅文紮諾恭恭敬敬說道:“嬤嬤您是如何認識這個賽戈萊納的?”嬤嬤見他竟來質問自己,有些不快道:“他是我貝居因會的朋友。”普羅文紮諾道:“這人來曆不明,武功古怪,如今又牽扯到毒害公爵的大事。本席主秉宗教法庭,世俗之事本來無權置喙,但貝爾格萊德身係基督世界安危,豈可不聞不問?嬤嬤您深明大義,這些事情也是明白的。天主最是公正,定不教一個好人蒙冤,亦不讓一個壞人逃脫。”
他說話棉裏藏針,免得加布裏埃拉嬤嬤偏袒賽戈萊納。加布裏埃拉嬤嬤如何不明白他心思,微微一笑道:“那是自然,不讓一個壞人逃脫,亦不教一個好人蒙冤。”兩人語序略作顛倒,意義大為不同。
普羅文紮諾又道:“一下若是打起來,隻怕會有損傷,誤會更深。嬤嬤你既然與他是朋友,不妨勸他一勸,讓他暫且留下來,再行折辯不遲。”嬤嬤覺得他說的有理,便朗聲道:“賽戈萊納,你過來我這裏。”賽戈萊納聽到招呼,舉步要走,切麗舉起釘頭錘喝道:“小賊,你想去哪裏!”賽戈萊納看了她一眼,冷冷道:“這新錘看起來倒結實些。”切麗想到三日前這家夥空手便把自己的武器砸碎,麵色便有些難堪。
普羅文紮諾見貝居因會主動攬下了責任,便放下心來,假如賽戈萊納此時逃走,他便可拿嬤嬤是問。於是他彈了彈手指,讓弟子們放開武器,切麗隻得悻悻讓開。她身旁的蘿絲瑪麗麵無表情,眼神卻一刻不離賽戈萊納。賽戈萊納看了她一眼,覺得這小姑娘眼神冰寒無比。沒成想蘿絲瑪麗忽然道:“我的匕首呢?”賽戈萊納沒想到她竟有此一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即答道:“被貝居因會收藏了,不在我這裏,你自去要罷。”
亞諾什見賽戈萊納被加布裏埃拉嬤嬤叫去,急忙要衝過去。這時卡皮斯特拉諾一把拉住他,低聲道:“此事尚未廓清,少爺你不可在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喧嚷。這一幹賓客都是望著老公爵名聲來的,你這一嚷嚷,豈不是自亂陣腳,毀了貝爾格萊德城防大事麼?”亞諾什人稱“小獅心王”,畢竟有些能耐,經卡皮斯特拉諾提醒,便稍稍冷靜下來,問道:“那如今該如何是好?”卡皮斯特拉諾心細如發,先反問道:“老公爵如今果然去世了麼?”亞諾什麵色微紅,道:“我娘親一哭出聲來,我想到賽戈萊納那賊子的卑劣行徑,便衝出來了,還不曾看清楚。”
卡皮斯特拉諾看了一眼周圍,對亞諾什道:“而今之計,先把這些相幹的人聚到鄰近的屋子裏去,確定了公爵生死緣由,再議不遲。那兩位都是武林耆宿,斷不會有甚麼偏袒回護。莫因一時之氣而冤枉了旁人,橫使城裏無端大亂。”他雖也牽掛公爵安危,但性情現實,凡事先以大局為重,此時雖有公爵橫死的驚天霹靂,仍能有條不紊,麵麵俱到。
亞諾什聽得有理,略擦了擦淚水,走過去對眾人說了一通。普羅文紮諾和加布裏埃拉嬤嬤均覺這提議合情合理,一邊叫了三個徒兒,一邊叫了賽戈萊納,一行人均離開大廳,去到鄰近的休息室內,隻留下卡皮斯特拉諾在廳內維持局麵,接應賓客。康拉德、吉格羅和幾位教授雖覺詫異,不好相問,隻好酌酒自飲。
這休息室本是個靜祈的小間,裏麵少有裝飾,隻有牆上鑲著副耶穌受難圖的細蜜畫。屋中放著幾把鹿皮蒙的寬椅與一麵圓桌,老公爵斜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旁邊一個婦人用手絹拭著淚水,地麵上散亂扔著缽皿、水杯等物。
這婦人一見加布裏埃拉嬤嬤,撲到她懷裏一陣大哭。加布裏埃拉嬤嬤愛憐地摩挲她頭頂,道:“莫急,莫急,老身這不是來為你主持公道麼?”婦人聽了,默默鬆開嬤嬤懷抱,隻是仍舊抽抽噎噎。
這時所有人都進得屋子,一下子擠了個滿滿當當。羅慕路斯用心最細,唯恐賽戈萊納有甚麼舉動,最後一個進來,守住唯一的入口。眾人去看老公爵,見他麵色煞白,須發皆張,皮膚隱隱泛起青氣,四肢僵直一動不動。亞諾什“咕咚”一聲,單腿跪在地上,雙肩劇顫。
加布裏埃拉嬤嬤走到老公爵身前,伸手去試他的鼻息,半點呼吸也無,顯然是已斷了氣。她心中一沉,賽戈萊納偷竊之事她本想在壽宴之後說與公爵知道,請他諒解,如今公爵卻突然暴死,賽戈萊納的罪過可便更大了,教他根本無從分辨。
她頗有些不甘心,用手掐住公爵耳後與後頸二處星命點,運起聖母瑪利亞萬福神功,驅動著自己的真氣流轉老公爵體內十二星宮。她的內力已到了慈柔無形的境界,這一番輸送可謂無微不至,可如今所到之處,卻是沉寂無聲。她流轉了數個黃道周天,忽然想到亞諾什說公爵腹疼難忍,便讓氣勁少轉,貫入處女、天秤兩宮,細細搜來,突感到有三處星命點間微微反彈,竟是一團活氣,隻是時有時無。
加布裏埃拉嬤嬤大喜,倘若是死人,那是半點氣息也無的,如今能有這種反應,可見公爵尚還有救。她雙指一擰,連續發了四道內勁,直灌入室女宮內,層層振蕩,要把那團活氣激起來,如拿嘴去吹薪助燃。可那團活力卻如同與她捉迷藏一般,一霎在下室女宮閃現,一霎又跑去天秤宮與巨蟹宮的交界,於星命點之間遊移難定。讓嬤嬤無從使力,更不要說調整四液了。
眾人見加布裏埃拉嬤嬤二指點在公爵身上,表情忽喜忽驚,頭頂微微有霧氣升騰,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嬤嬤又尋了一陣,覺得孤力難撐,緩緩轉頭對普羅文紮諾道:“首座,請來助我一臂之力。”普羅文紮諾知道嬤嬤輕易不會求人,一定有些怪事,便走過去,用手掌貼在公爵背後。
內學高手,無須言語,普羅文紮諾隻運氣流轉數周,便已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對嬤嬤道:“我催您罩。”嬤嬤點點頭,大為讚許。西門福音的內力森嚴強硬,正合驅趕那團活氣,把它趕入聖母瑪利亞萬福神功的柔慈羅網之中。
當世兩大高手有了默契,便同時在老公爵體內運力,一剛一柔。剛強內力沿著雙子兩支分線遊遍全身一百四十四處星命點,長槍大戈,一路掃蕩;而陰柔慈力在天秤宮內編織起綿軟密網,專等它來投。
他們神色凝重,全力施為,這一運氣便運了近半個小時。老公爵忽然雙腿一屈,脖子驟然一直,張口長長吐出一口氣來,隨即又不動了。亞諾什和他母親又驚又喜,喜的是公爵居然死而複生,驚的是他隻出氣,卻再無別的反應。
加布裏埃拉嬤嬤與普羅文紮諾同時撤了掌,兩人各退了一步,微微喘息。亞諾什急切問道:“兩位前輩,我父親怎麼樣?”加布裏埃拉嬤嬤道:“公爵大人不愧是上帝寵兒,幸運至極,讚美上帝!他本來猛毒入腹,是活不了,但公爵身罹美杜莎之泣,內髒俱有石化之症,反而因禍得福,保得處女宮內一絲活氣未被侵襲。剛才我與普羅文紮諾大人已把那團活氣護在天秤宮,可暫且保住公爵性命。”
亞諾什大喜若狂,倒頭就要叩謝,加布裏埃拉嬤嬤把他扶起來,又道:“先莫急,如今這活氣如風中之燭,我和普羅文紮諾大人須得每日合力灌輸真氣,才能勉強維持,不算救回公爵。”亞諾什知道加布裏埃拉嬤嬤是貝居因會的院長、普羅文紮諾又執掌異端審判所,兩人都是忙人,今日能來赴宴已是難得,更不要說日日呆在貝爾格萊德為公爵續命了。隻是父親性命攸關,亞諾什硬著頭皮泣道:“請兩位前輩看在我父親一生為主的份上,救他一命!”
普羅文紮諾與加布裏埃拉嬤嬤對視一眼,一時均大感為難。讓他們傾己所能去救治公爵,這本無問題,但若是日日駐在此地,卻又不同了。羅慕路斯看老師麵有難色,便開口說道:“亞諾什少爺,還是先把公爵大人抬回房去,其餘的再議不遲。”他一句話提醒了亞諾什,連忙吩咐幾名精幹的仆役把公爵抬回到自己房間裏去,公爵夫人緊緊跟隨其後,一時都走了。
等到一切安頓好了,見父親暫保無恙,亞諾什才算恢複了些精神。他轉動頭顱,見到賽戈萊納在一旁沉默不語,心頭怒火又湧起來。他知道這小子與加布裏埃拉嬤嬤有些淵源,不好直接上前訓斥,便大聲道:“今日我父親中毒之事,嬤嬤和普羅文紮諾大人,您們可得為我做主!”
普羅文紮諾先開口道:“這是自然,老公爵乃是我歐羅巴屏障,山嶽之重。竟有人敢在壽宴之時當著我和加布裏埃拉嬤嬤的麵下手,實在是欺人太甚!”加布裏埃拉嬤嬤見他拔了頭籌,隻得拐上一拐,說道:“如今那塞壬琴姬和使者走的不遠,應該多派人手去追趕,他們身上應當帶著解藥。”
亞諾什恭敬道:“我已派了精銳鐵騎去追趕了,這個無須前輩擔心。隻是咱們城裏還有他們的內應,須得抓起來好好質問一番。”屋裏無人不知他是指賽戈萊納,隻是未說出名字來。賽戈萊納被人冤枉,早含怒在胸,這時聽到亞諾什如此說話,索性站出來大聲道:“你說的便是我吧?!”
亞諾什冷笑道:“我在說誰,誰心中自知。三日之前你去偷蟲,西門福音的三位朋友俱可作證。當時被你僥幸逃了,你還敢來壽宴!”加布裏埃拉嬤嬤沉吟道:“這件事我是知道的,其實今日帶他來,也是想讓他與公爵道個歉,乞他寬宥,沒想到竟有了這樣的事。”
亞諾什道:“嬤嬤您心懷慈惠,自然把人往善處想。試想他與那魔手畫師放著聖帑衛隊和禮拜堂裏的大批珍寶不偷,卻隻偷走了四葉三葉草,卻是為了甚麼?我方才已想透徹了,定是他們與土耳其人勾結,先偷走四葉三葉草,好教我們單用一味巴茲利斯克蟲配不成藥。他們算定我亟需此草,便拿來作餌,假意挑起賭鬥,再故意詐敗給這個小子。我們拿到這草,便再沒有了疑心,殊不知人家早在裏麵下好驗不出來的猛毒了!”
眾人聽他這麼一分說,都覺大有道理,連賽戈萊納也心中疑道:“那魔手畫師怕不真的是與奧斯曼人勾結?”亞諾什又道:“這個賽戈萊納初時與艾比黛拉交手,還喝破她身份,好似滿腹仇恨,怎麼後來得勝的時候,卻輕輕放過?如今細細推來,無非是障眼法而已——他怎好真的對同夥下手!”
加布裏埃拉嬤嬤道:“倘若他有心要害公爵,為何自己還留在城裏,豈不是自蹈死路麼?”亞諾什還未回答,蘿絲瑪麗在一旁淡淡道:“這沒什麼奇怪的。他們本以為公爵大人會在壽宴之後再從容服食,屆時早逃開遠遠了。隻是人算不如天主算,這個賽戈萊納便沒料到公爵大人拿到葉子,立刻服下,當場毒發,這才不及逃走。”
她這一番推理辭鋒滔滔,條理分明,加上少女嗓音清脆,竟說得象是賽戈萊納處心積慮一般。眾人皆暗自讚歎西門門下無弱手,連這麼一個小姑娘都如此精明。加布裏埃拉嬤嬤想替賽戈萊納說上幾句,被這小姑娘一說,不知該如何辯駁才好。普羅文紮諾道:“如今看來,事情已昭然若揭,你這賊子,為異教徒作倀,還有什麼話說?羅慕路斯,與我拿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