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可憐紅顏已化骸(1 / 3)

……渾渾噩噩,思緒紛亂,恍惚中賽戈萊納又回到山穀之中,先是卡瓦納修士,然後是杜蘭德,兩人俱是麵容悲戚,隨即周遭幻成一處陰森城堡,城堡中端坐著一個貴婦人,望之極為親近,麵容卻模糊不清,賽戈萊納想湊得近些,那婦人卻雙手戟張,變成魔怪模樣,張牙舞爪撲將過來,嚇得賽戈萊納大叫一聲,猛地醒轉過來,遍體冷汗。

他畢竟隻是十幾歲的少年,雖然身負絕學,終究心性未經錘煉。這一個古裏古怪的噩夢,著實讓他受驚不淺,花了不少時間方才鎮定心神。賽戈萊納甩了甩頭,發覺自己身上沒被繩索牛筋之類的捆縛手腳,隻是內息綿軟,整個人絲毫動彈不得,隻能軟軟癱坐在長椅之上。他往左右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他此時正置身於一間鄉間教堂之中。這教堂少說也有百十年曆史,大概是沒有良加修葺,顯得破敗不堪。無論天花板、窗欞、廊柱還是地板,盡皆糟朽不堪,蛛網密布,牆壁上還有點點蘚痕。一尊十字架木像樹在正前,卻用的不是尋常白皮橡木,而是一塊黑芯檜木,以致全無聖潔氣象,連那聖子形象都陰森無比。十字架下有一張寬大的聖餐台,上麵用鑲著花紋的白綢布蓋著,裏麵鼓鼓囊囊,不知是些什麼東西。

台下有十幾排長木椅,密密麻麻已經坐滿了人。這些人有男有女,男穿禮裝,女著套裙,隻是這些華服都汙損不堪,而那些男女個個麵色慘白僵硬,瞳孔無神,竟都是些死人!甚至有些盛裝而坐的賓客,早已化作骷髏。整個教堂看似熙熙攘攘,實則陰冷至極,觸鼻盡是屍臭與黴味。

賽戈萊納坐在這些死屍之中,一時間他腦子裏閃過無數念頭:這些死屍究竟是自行走來,還是被人安排?又是誰布置出這種手筆?是何目的?他瞪大眼睛細細搜尋,發覺羅慕路斯與艾瑟爾亦在死者席間。兩人都是緊閉雙目,生死不知,隻是蘿絲瑪麗不知去向。

賽戈萊納看同伴吉凶未卜,心中大急,連忙運氣,可是身體不知被下了甚麼藥物,周身氣息隱伏在十二宮內,任憑如何驅使,一過心髒獅子宮便如泥牛入海,再無聲息。獅子宮乃是周身氣息流轉的關鍵所在,此處一斷,任憑真氣再豐沛也構不成循環,沒了用武之地。賽戈萊納自修煉雙蛇箴言以來,從未碰到這種異狀。

他拚命運了幾個周天,都在獅子宮被攔腰截斷,心想大約是敵人在這裏下了專門克製內力的毒藥,任憑你是甚麼高手,若真氣不成循環,也是無濟於事。而且這毒下在心髒,就算旁人有心幫忙,也是投鼠忌器,不敢擅自而為——由此看來,這下毒的,竟也是一位大行家。看來那位大行家就是用這種毒藥迷住了眾人,若非賽戈萊納內力雄厚,恐怕就會和其他人一樣一直昏迷直到死去。可如今他雖醒來,卻是動不得分毫,形勢也不見得好到哪裏去。

他正自焦慮,忽然想到,卡瓦納修士在山穀時身負重傷,心髒獅子宮氣息不暢,就從巨蟹宮借出一條路來直抵室女、天枰兩宮,自己不知行不行。他一念及此,連忙試行。隻是此法極為複雜,卡瓦納修士浸淫武學幾十年,方才勉強借出一條細路。任憑賽戈萊納如何天才,畢竟年輕,這一條借路始終打不開。賽戈萊納運勁足足兩個小時,隻勉強從巨蟹宮透了幾縷真氣入室女,如水滴石上,無濟於事。

他正自運功,忽然聽到教堂後麵傳來一陣響動。賽戈萊納動彈不得,連忙眯起眼睛,看到教堂後麵的小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一個黑影走了進來。借著微弱幽光,賽戈萊納勉強能看清,進來的原來是一個壯漢。這漢子生得極為高大,四肢粗長,一頭亂蓬蓬的頭發,偏生穿了一身不趁身的哥特式新郎裝束,金線閃閃,袖口還插著數根孔雀翎,顯得頗為滑稽。

這人走進教堂,手裏居然還捧著一束鮮紅玫瑰,在這所陰暗屋子裏分外醒目。他輕輕一抬手,那束玫瑰“噗”地一聲,紮進一根木柱之內。玫瑰花何等嬌嫩,被這壯漢隨手一射,竟可入木三分,賽戈萊納看了暗暗心驚。壯漢在教堂裏環顧一圈,從口袋裏取出數根素淨的大蠟燭,依次插入懸在半空的燭台之上,又拿出火折子點燃,整個教堂驟然亮了起來。

賽戈萊納此時已能看清這人的麵孔:此人生得一張方臉,卻被一道蚯蚓般的疤痕斜斜分成兩塊,一半臉皮慘白如屍,另外一半卻是古銅顏色,兩下比較十分突兀,看似拿兩片人皮縫合而成;下頜留著一部藍靛靛的胡須,根須分明,梳理得幹幹淨淨——不是藍胡子是誰?

隻見那藍胡子點好蠟燭,抱臂站在台上,眯起眼睛望著台下這十幾排死屍賓客,顯得十分自得。過不多時,他走到台前,將台子上的紗布唰地掀開。賽戈萊納瞳孔驟然縮小,在那台子上躺著的,是昏迷不醒的蘿絲瑪麗!而且身穿新娘婚紗,雙手捧著一束百合,放在胸口。

藍胡子俯下身子端詳蘿絲瑪麗的俏麗麵孔,麵露微笑,隻是那微笑比鬼怪更為可怖。他伸出手來在她臉頰上撫摩了一番,然後伸出大手把她扶起來。蘿絲瑪麗軟軟依偎在他胸膛一樣,渾然不覺,兩人並肩而立,真有些新婚夫婦的模樣。

藍胡子忽然衝著台下死屍開口道:“各位親朋好友,感謝大家蒞臨小處,參加我與這位小姐的婚禮,實在令這裏蓬蓽生輝。鄙人心懷感念,願上帝保佑所有的人。我在此請求你們祝福我們,祝福我們的愛情直到永恒……” 他轉身袖子一揮,一樽立在旁邊的棺材立刻被震開,裏麵露出一具身著神甫服裝的骷髏,脖子上還掛著念珠,五隻白慘慘的指骨托著一本破舊聖經,“…………在神的麵前見證我與她堅貞如水晶的愛情。我們將結為夫婦,彼此扶持。”

說完這一席話,藍胡子拍了拍蘿絲瑪麗肩膀。也不知他使得什麼邪法,蘿絲瑪麗竟然穩穩站在原地,隻是眼簾依舊低垂。藍胡子抽出扶她的手,讓她自行站立,然後走到台角。那裏擺放著一架哈普西科德撥弦琴,藍胡子拽過一把椅子,坐在琴前,擺開姿勢開始彈奏。琴聲悠揚,旋律清麗,赫然是中歐、東歐流行已久的《聖潔祝福如哈德勒泉水沐浴》,專用於婚儀現場。這曲子本來很好,隻是在這破落陰森的小教堂內回蕩,傳入一群屍體賓客耳中,未免教人毛骨悚然。偏生藍胡子還彈得十分投入,搖頭晃腦,還不時回眸看看新娘,目光幸福恬然,沉浸在這一出詭異的獨角戲中。

一曲彈畢,藍胡子闔上琴蓋,顯得頗為滿意。他轉回身來,走到新娘身邊,輕輕執起她的手來,半跪下去,深情一吻,慢慢道:“我今世隻愛你一個,我把我的身心都奉獻給你,我唯一的愛人,我的珍寶。”賽戈萊納寒毛倒豎,心想這個藍胡子莫非是神經錯亂,否則怎會自己找一屋子死人演這種無聊的戲碼,看來是徹底瘋了,而且瘋的不輕。且莫說這藍胡子是否能治得了老公爵的病,就是自己能不能從這一處死者婚禮上逃出生天,還在未知之數。

他正在想著,藍胡子又抓起蘿絲瑪麗雙手,掏出一把鑰匙放在她手裏道:“你作了我的新娘,你我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今日當著這許多賓客,為父須有一件事要叮囑你。這老山之境,一草一木從此都歸你所屬,你可盡用,隻是在這教堂之中,有一處屋子,你不可進去。你若不聽我言,休怪為夫辣手無情!”

說到最後一句,這藍胡子麵目轉而猙獰不堪,咬牙切齒。他聲音陡然轉高,大聲喝道:“之前我曾娶妻幾人,這些愚蠢婦人都不聽我好心勸告,野貓般的好奇心作祟,平白送了性命。愛妻你不可蹈襲前轍,讓自己青春荒廢,落得一片屍骸。”

他說罷這句,右掌一震,把十字架後的供奉台“轟隆”一聲震塌,露出一大片牆壁上的夾層。夾層之中吊著六、七具骷髏,都身穿婚紗華服,卻是鐵刺穿胸,死狀極慘,腳下堆著更多散碎肢體,上麵還沾著斑斑血跡,如同地獄深層升到世間。

這一番景象,饒是賽戈萊納,也不由得嚇得“啊”了一聲,他這才知道卡皮斯特拉諾所言不虛,這藍胡子喜好屠戮妻子的嗜好,當真駭人聽聞。藍胡子本來附在蘿絲瑪麗耳邊,細細叮囑,突然聽到賓客之中一聲輕喊,麵色一變,立刻直起身來,雙目如電,朝著賓客之中掃去。

賽戈萊納知道自己已露了行藏,連忙斂聲收氣。他如今全身都動彈不得,隻有絲絲縷縷的內力透過胸膛流轉,隻夠讓自己勉強發出聲音,若是被藍胡子這等暴戾之徒發現,必然是十死無生。藍胡子看了一圈,並無甚麼異狀,以為自己聽錯了,悻悻轉回身去,忽然一聲大吼。

賽戈萊納聽到吼聲,下意識睜開眼睛去看。不料藍胡子卻突然轉頭,兩道陰狠目光射過來,與他恰好四目相對。賽戈萊納暗暗責罵自己糊塗,這些屍體賓客之中,多是骷髏腐屍,隻有自己與艾瑟爾、羅慕路斯是新鮮身體。藍胡子隻消盯住這三人,耍了一個小手段,便可暴露出發聲之人。

藍胡子盯著賽戈萊納,恨恨道:“朋友你來參加我的婚禮,我原是該盛情招待的。隻是你發出這等不雅之聲,驚我嬌妻,壞我喜事,實是罪該萬死。讓我來教你如何與其他人一樣謹守婚禮沉默禮儀。”說罷隨手從那夾壁裏的死人堆中撿起一根股骨,朝著賽戈萊納刺來。

這話說的委實強詞奪理,賽戈萊納此時身體未複,本來隻能束手待戮。在這危機時刻,賽戈萊納卻突然開口吐言道:“血盟在上,何必作這樣的事?”那股骨尖刺距離他喉嚨不過二分距離,嘎然停止。藍胡子停住手,麵露古怪神色,胡須一顫一顫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賽戈萊納暗叫僥幸。他剛才想到,那天狼星陣圖本是古埃及的秘法,而塔羅血盟中的前任“月亮”凱瑟琳所會的銀月神功,又是埃及豔後克裏奧佩特拉傳下來的,係出同源,或者兩者之間有甚麼關聯。他一聽藍胡子竟停了手,便知道自己賭的這一鋪,果然是賭對了——這藍胡子,果然與塔羅血盟有著什麼關聯。

躲過這一殺劫,賽戈萊納心中少定,麵上微微一笑,道:“久聞前輩躲在這深山之內,性情越發乖戾,如今一看,果不其然。”藍胡子聽了這話,勃然大怒,一步邁到他麵前,把他輕輕揪起來:“快說,你究竟是誰?!”

賽戈萊納緩緩道:“我乃是‘銀月’凱瑟琳?德?瓦盧瓦的使者。你這般對待我,凱瑟琳知道了,一定不會開心。”藍胡子聽到這名字,不由一怔:“凱瑟琳?”

賽戈萊納此時已確定這藍胡子與“銀月”凱瑟琳定有什麼瓜葛。不過從他的反應來看,藍胡子並不知道凱瑟琳已死,“銀月”的位置已被塞壬琴姬所取代的事情,想來並非是塔羅血盟的正式成員。賽戈萊納暗忖自己身處危境,憑武功是沒指望的,隻能不得不行險,靠言語一試了。他抬頭說道:“她如今身在摩爾多瓦,不便行動,就派我來此尋你,說一件事關隱者的要事相商。”

他自出穀以來,曆經世事,人情世故也逐漸學得透徹了些,渾不似出穀前的一派天然。這扯謊之道,自然也學會了“七分真,三分假”的訣竅。凱瑟琳與“隱者”的瓜葛,他在摩爾多瓦已經盡知,這時便半真半假摻和著說了出來。藍胡子聽了他的話,已然信了幾分,點頭道:“這兩人不睦,早已有之,想不到到今日還未化解。”賽戈萊納道:“正是如此,所以凱瑟琳大人派我來尋閣下襄助。”

藍胡子皺起眉頭道:“那東西我早已付訖,與你們血盟已是兩不相欠。血盟如今自己內訌,與我有甚麼幹係?莫非是凱瑟琳也想要那東西麼?”賽戈萊納心想他果然不是血盟成員,隻是不知他說的“東西”是什麼,硬著頭皮含糊接道:“此事與閣下關係匪淺,十分嚴重,凱瑟琳這才派我前來,尊駕明鑒。”

藍胡子忽然冷笑道:“你既然是‘銀月’的使者,又怎會闖不過天狼星陣,被我輕鬆擒來?”賽戈萊納想也不想便道:“天狼星陣有甚麼難闖,這漲落二勢,死生五門,早已被我算透。隻不過是那幾個同伴掣肘,一時不備罷了。尊駕若是不信,我們再出去走上一走。”

其實他對這陣法的了解,也僅止於此,多了一句也說不來,卻故意裝作高深莫測、藏十說一。藍胡子聽他說的內行,心中疑惑大減:“你身中我親手調配的八弦毒,本該是散去一身內力,形如僵屍。你居然還能開口說話,看來凱瑟琳的弟子,果然有些門道兒。”他又道:“你這三個同伴,看他們的身手,兩個是西門福音的弟子,一個是貝居因會的,都是所謂的名門正派,怎會與你們血盟之人混到一起?”賽戈萊納道:“這其中關節,說來話長,請尊駕幫我等解了藥勁,好慢慢說與您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