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貨很簡單,是個力氣活,把麥子扛到傳送履帶上,一袋袋自動上了岸,落到卡車裏。花了大半天時間才卸完。結束後我和叔叔都覺得渾身散了架,他還好,畢竟常幹,我都多少年沒經曆如此規模的體力勞動了,每一袋扛到肩上兩條腿都打軟,很多次我都覺得腰椎會突然咯嘣一聲斷掉了。中間我還要停下來端著DV拍攝,因為突然的大強度勞動,手端機子都抖,拍出來的叔叔光後背上的油汗珠子都是蹦蹦跳跳的。扛完了,我四仰八叉地躺到船頭,覺得像死了一樣一動不動真他媽太幸福了。天高雲淡,太陽毒辣,我卻覺得這刻兒實在涼快,簡直沁人心脾。叔叔跟麵粉廠交接完畢,也光著上身躺到我旁邊,問我跟念書比,是不是幹體力活更爽?我說爽,簡直爽歪歪。然後咬牙爬起來拿攝像機,得把叔叔四仰八叉的醜態拍下來。體力活我幹不好,拍攝總得敬業點。
船空了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叔叔帶我上岸去了一家特色菜館。基本上是我吃菜叔叔喝酒。他說對跑船的來說,酒很重要,一趟跑下來總會莫名其妙地失落,買賣越大越失落,你隻有結結實實下來一趟才能明白。喝足了酒既能把空掉的那部分填滿,也是對自己的獎賞。通常是白酒,在水上斂聚的寒氣也得好好的驅一驅。他一個人喝掉了一斤白酒。
從館子裏出來,已經晚上九點半,叔叔說:“幹點什麼好呢?”
我以為他下半身開始蠢蠢欲動了,就說:“你忙你的,我可得回去了。”
“個小東西,往哪想呢。”叔叔愣一下,拍我腦袋,“你叔叔早不幹那種事了。走,喝茶去。”
他要玩雅的。這是我叔叔擅長的,在花街的時候就這樣,什麼時髦玩什麼。台球流行玩台球,霹靂舞流行玩霹靂舞,遊戲機流行玩遊戲機,還總能玩的不錯。這回去的是個茶館,就在河邊上,叫“大茗房”,透過玻璃牆能看見我們的船。一壺龍井沒喝完,他又要喝啤酒,在茶香繚繞中一口氣灌下六瓶啤酒。每喝完一瓶他都跟我說說:“陳小多,我有話跟你說。”
“你倒是說啊。”
我叔叔卻咕咚一聲醉倒在桌子底下了。啤酒摻進了白酒裏,六小瓶就把他撂倒了。
隻好我來結帳,然後扶著他往回走。扶著他也不好好走,踩著太空步,我就半拖半背把他弄到了船上。這比扛麻袋累多了,叔叔喝過酒人都變重了。他躺倒床上時,手機響了,摸了半天才摸到,我聽見他說,好,好,沒問題,知道了,知道了,要睡了。
那一夜我睡得那個沉,四大皆空,夢都沒力氣做。叔叔貼著我耳朵大叫才把我吵醒,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十點。
“陳小多,昨晚我是不是接過一個電話?”
我眼睛睜到一半就開始點頭。
叔叔拿我的手機開始播紙條上的一個號。他的機子一夜沒關,電耗光了。通話的結果是,叔叔確認了那個打算運鬆木的客人改期了,最快也隻能明天上午裝貨。
對方問:“一天也等不了?我加價。”
“一天也等不了。”
這樁生意就黃了。叔叔跟我解釋,約好了明天中午接秦來。
沒時間再去找別的貨源,我們的船載著下午裝上來的三噸水泥就返程了。貨少船輕,有順流而下之感。天黑之前就入了碼頭。照這樣的速度,距離秦來隻有一夜加大半個上午。晚飯後我們坐在船頭,岸上燈光星星點點連成一片。
“不是有話對我說麼?”我說。
“我?”叔叔說,“你一個大男人,我能有什麼話對你說?”
“昨晚你嘰咕半夜要跟我說,後來喝倒了。”
“真有這事?”我叔叔在下巴上摸索半天,揪下一個胡子,“好吧,相機伺候,我再給你說段故事。”
《長途》故事六:
一個哥們的事。其實人挺好,就是關鍵時候犯了迷糊。那家夥開了多少年車,沒出過事,所以出了點事就格外心慌。那事剛開始不大,可能一點都不大。那天他跑夜車,晚飯後才上路。跑了三個小時,經過一個小城,時間大約晚上十點。城邊上一到晚上就冷清,路燈一路壞過去,路邊又長滿白楊樹,整個道路都是黑的。我那哥們喜歡跑沒人的路麵,速度提得很高,接近一百碼。他對那條路很熟,當然知道旁邊有條小路斜插到大道上來,但那天晚上他忽略了,在靠近小路時擺弄了一下錄音機。他在聽劉歡的演唱會磁帶,B麵結束了,他要翻到A麵繼續聽。小路上突然衝出來一輛自行車,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聽見一聲極其短促的尖叫。先給我根煙,小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