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歲的李富貴挑起擔子出發的日子,正是一年中雨下得最大的那天。
雨下得很大,箭一般一條條刺下來,直截地上,地上出現一道道小坑。李富貴不戴鬥笠,不披雨衣,他挑起擔子,拉開門,腿一抬就跨了出去。幾分鍾後,村裏人就看到竹竿一樣高瘦的李富貴像一道閃電出了村子,拐入小道,上了大路。有人歎了口氣,有人發了會呆,他們認為李富貴傻掉或瘋掉了。大大咧咧愛說愛笑的李富貴這一年來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李富貴不說話,眼睛也不看人,李富貴走過來走過去,對誰都不理睬。
這個村叫桃花村,名字挺好聽,村子卻不好看。從村口往裏數,數過兩百幢房子,就把整個村子數遍了。而數遍村中所有房子之後會發現,能夠在黃土壘起來的外牆上再抹上一層白灰,這就是須仰望的好房子了。得理解桃花村的現狀,桃花村是縣城最邊遠的地方,也是海拔最高的村莊,一座山又一座山,擋在了桃花村的前麵,外麵的世界跟桃花村沒什麼關係。
現在李富貴要走了,到外麵世界去了。雨嘩嘩地撲打著李富貴,把他眼睛打眯成一條線,把他衣裳打得濕漉漉皺巴巴地貼到身上。路有些滑,桃花村的路還從來沒有被水泥鋪過,黃泥沙的路麵,浸了水後,軟了,粘了,踏在上麵,尤如陷入一片大年糕,左一腳深,右一腳清,歪來斜去。但是李富貴的行進速度並沒有受到影響,李富貴仍然閃電般往前走。擔子在他肩上晃著,吱吱呀呀響著。擔子不重,包著塑料布,猜得出來,那裏頭有被褥,還有幾件換洗的衣裳。
那個木匠是李富貴自己叫來的,所以李富貴不理人,不跟人說話,並沒有多少道理。李富貴去了趟三十公裏外的尚幹鎮,除了帶回肉,帶回魚幹、布料、毛線、鞋子、肥皂、味精鹽巴等等之外,還帶回一個人,那是一年零一個月前的事了。有人問:富貴呀,是你的什麼親戚吧?李富貴嗬嗬笑著,大聲答道:不是親戚,是木匠,我要打個衣櫃哩。差不多整個村子都聽到李富貴的聲音,即使沒有親耳聽到,轉眼間也早有人轉告了。衣櫃?桃花村的人能有個箱子放衣服就算不錯了,哪有那麼多的衣服可放啊?就是古菜花也不能例外,古菜花雖然有模有樣的,眉是眉,眼是眼,身子該凹該凸都不含糊,但古菜花冬兩套、春三套、秋四套、夏五套,她的衣服扳著手指頭也數得過來,哪至於打個衣櫃來裝呢?這就是李富貴自己的不是了。
衣櫃是用杉木來做,李富貴自家種的杉木。先前他早已砍下幾根涼在那兒,木匠說不夠,李富貴提著斧頭出去,眨眼間就拖著飄著清香的木頭回來了,一根不夠,他再砍一根,再不夠他再砍。沒有八年十年,一棵樹是長不成那麼粗的,為了衣櫃,僅僅為了衣櫃,說砍就砍了,村裏人唏噓著,嘖嘖著,李富貴卻拍拍手,朗聲問木匠夠不夠,不夠再砍。木匠皺著眉,看著李富貴,看著古菜花,看著剛剛失去生命的杉樹,好像在做什麼比較。李富貴咧開嘴嗬嗬笑著追問道:夠吧?夠不夠?木匠不看他,繼續看木頭,木頭像藝術品似的讓木匠歪著頭看了又看。李富貴以為木匠心疼木頭,他搓著手,圍著木匠碎步走來走去,李富貴說,喂喂喂,你說夠不夠?夠不夠了呢?木匠不說夠,也不說不夠,木匠說,新木頭做不了衣櫃,得涼著,不涼幹了,做出的東西眨眼就變形了。李富貴說,變形了可不行,怎麼能變形呢?不能變形,變形了怎麼放衣服?木匠說,那就不能急了,那幾株老木頭我先開工吧,新的,鋸了它們,擱到風口上,吹十來天也行了。木匠嘴裏嗬出濃濃的煙味,那味道與桃花村人抽的旱煙不一樣。木匠的眼神也與桃花村人不一樣,木匠總是斜著眼看人,木匠的眼珠子好像從來沒有放在眼眶的正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