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貴重新回到尚幹鎮,是一年以後的事了。還是雨,好大的雨,李富貴在雨中,擔子在肩上,他濕透了,雨把他弄得像一棵泡在水中的枯樹。一年前他離開桃花村,到過鎮上,然後又走了,去找妻子古菜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李富貴沒有找到古菜花,古菜花找不到。

沙縣小吃店不見客人,雨太大了,劍一般嗖嗖嗖往下戳,戳到臉上、身上,有刺痛的感覺,所以沒有人肯出門,到店裏吃扁肉拌麵之類的。店主坐在牆角,翹著腿,頭靠到牆上看電視。電視裏正播足球比賽,一堆人高馬大的家夥圍著一隻小皮球爭來爭去的,這麼沒勁的事,那些人玩得卻挺拚命的,看台上喊聲也跟打雷似的一陣比一陣響。李富貴一腳跨進來,肩膀一聳,一推,擔子嘩地一聲就摔到地上了,他說給我弄一碗白丸子!店主一怔,扭過頭看看,賽場的響聲與擔子的響聲混到了一起,他一時沒反應過來。給我弄一碗白丸子!李富貴又說,這回嗓門更大了,試圖把電視音響蓋下去似的。

店主噢了一聲,回過神了,站起,過來,說,富貴,哎呀富貴是你啊,你怎麼樣了?李富貴坐在那裏,身板挺得很直,雙掌撐開,整齊地按在桌上,散亂的長發一撮撮濕漉漉地垂下來,遮在臉上,古裝電影裏常見到這副模樣,高深莫測的武林高手的模樣,可你李富貴又是哪門子的高手啊?店主撲哧一聲笑了,說,富貴,有一年不見了吧,你怎麼樣了?李富貴一拍桌子,大聲說,我要一碗白丸子!店主扯了一條毛巾遞給他,說,你看你,都跑了一年了,還跟去年一模一樣。來,擦一擦,把臉擦一擦。李富貴不接,他不想擦。眼睛翻了翻,嘴唇動了動,他肯定想說什麼,卻突然整個人一軟,頭一栽,先是趴到桌上,然後又重重摔到地上,桌子椅子劈劈叭叭響成一片。

李富貴病了。李富貴住進了醫院。是店主過街叫來音像店的小老板,一起把李富貴送進鎮醫院。發燒40°C,肺炎。店主真是嚇得不輕,臉上都沒了血色。李富貴李富貴死了!店主當時冒著雨衝進音像店時就是這麼對小老板嚷的。小老板倒鎮靜,說,李富貴?死了?李富貴怎麼就死了?店主說,你你你去看看。小老板去了,手在李富貴的手腕上按按,說,沒事,活著,你去雇一部三輪車來吧。

醫生發現李富貴的頭發上都是虱子,眉頭都皺了起來,醫生說把胡子剃了,把頭發剃了,太可怕了。

又黑又瘦的李富貴軟綿綿地躺在病床上,他沒有反對剃胡子和頭發,但是剃刀接觸到他皮膚時,一滴淚突然滾出眼眶,很粗大的淚,就一滴,然後就沒了。護士嚇了一跳,後退兩步,眼睛和嘴巴都撐得很大,驚詫地看著李富貴,不敢再下手。店主歎了口氣,說,沒關係,剃吧,也該剃了,再不剃他就成北京猿人了。護士問,你是他哥哥?店主說不是。護士拿刀的手指向小老板,你是?小老板搖頭說我也不是。護士說那你們是他什麼人?店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說,什麼人都不是。店主說,他暈倒在我店裏,我把他送來了。護士有點意外,看了他們一眼,說,咦,現在還真有活雷鋒嘛。那他的病藥費呢?誰付?店主想想,說,那當然是他了,他反正有錢,你們別擔心,他有錢,他承包了一座山,山上都是樹,他有錢。護士說,錢得馬上繳,要住院得先繳錢,誰繳?店主看看小老板,小老板沒有反應,臉上木木的,店主又歎口氣說,那隻好我替他先繳了吧。

桃花村沒有人相信李富貴能找到古菜花,古菜花走了,跟許木匠走了。為什麼古菜花要跟許木匠走呢?村裏很多人饒有興趣地想,又饒有興趣地交頭接耳,最終也沒有把這個問題弄清楚。許木匠每天在院子裏幹活,鋸呀,刨呀,釘呀,許木匠是來幹活的,他甚至話都很少講。除了幹活,他就是抽煙,蹲在地上,抱著臂,望著天,一口接一口地抽煙。桃花村平時幾乎沒有外人來,誰願意到桃花村這地方啊?所以,許木匠在桃花村是新奇的,每天都有三三兩兩的人到李富貴家,站一旁看許木匠。

許木匠其實一點都不好看,瘦得跟木樁似的,全身剝不下幾兩肉,那個腰,簡直嚇人,輕輕一掌就可以劈斷它。就是五官,也緊緊挨挨地堆到一起,跟李富貴至少是沒什麼比的,這樣的人,古菜花憑什麼要跟他走?真是見了鬼了。你是哪裏人啊?有人問。許木匠笑笑,沒有答。你今年多大了?許木匠再笑笑,沒有答。你成親了嗎?許木匠還是笑笑,沒有答。後來把這一切聯係起來想,大家一拍大腿,許木匠原來是早已經打定注意要把古菜花帶走的。許木匠不說自己是哪裏人,便沒有人知道他是哪裏人了。不過他的口音呢?口音應該是長樂那一帶的吧?比如他把“我”說得既不像“尾”,也不像“魏”,大約介於這兩者之間,漢語拚音中根本沒有類似的發音,古怪得很,全中國肯定隻有長樂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