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英同誌:
近讀《五代史》後唐莊宗傳三垂岡戰役,記起了年輕時曾讀過一首詠史詩,忘記了是何代何人所作。請你一查,告我為盼!
毛澤東十二月二十九日《三垂岡》詩一首:
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隻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且)擁晉山河。
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蕭瑟三垂岡下(畔)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詩歌頌李克用父子。
——《給田家英的信》(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8月版,第288頁)“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出自清 嚴遂成《三垂岡》:
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
隻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
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嚴遂成,生卒年不詳,字崧瞻,又字海珊,浙江烏程(今吳興)人。雍正年間進士,工於詠史詩。著有《海珊詩鈔》十一卷。《三垂岡》一詩是作者路過三垂岡(今屬山西省長治市)時有感而作。雖然隻有短短五十六字,卻氣勢宏闊,融貫古今,刻畫了李克用、李存勖父子逐鹿群雄、建功立業的英雄風貌。“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一句更是神來之筆,以淒愴悲涼的手法寫出了李克用英雄垂幕的失落與後繼有人的欣慰的矛盾交織心理。
1.“英雄”句:李克用是沙陀部族的英雄,他一生極力維護唐王朝的統治,反對朱溫篡權奪位,但由於朱溫勢力過大,自己也無力奈何他的專橫跋扈。2.“隻手”句:李克用曾經被唐冊封為晉王,他盡管不能匡扶大唐社稷,但尚能固守著自己的駐地同朱溫相抗衡。3.奇兒:指李克用的兒子李存勖。他自幼隨父親在軍中征戰,表現出了過人的軍事才能。4.老淚多:意謂李克用悲傷自己已老,感歎人生的興衰。5.“蕭瑟”句:詩人自寫。當他路過三垂岡時,秋風蕭瑟,詩人不禁聯想起了數百年前與自己有同樣情愫的李克用,發出了對人世興衰的感概。
公元907年,朱溫滅唐稱帝,建立梁朝,掀開了五代十國的曆史序幕。一生忠於唐王朝的晉王李克用多次討伐朱梁,但總是勝少敗多。公元908年,李克用病死。彌留之際,留予其子李存勖三支箭矢,要求兒子替自己完成三個遺願。一支用於討伐出爾反爾的燕王劉仁恭父子,消除日後問鼎中原的後顧之憂;另一支用於教訓食言毀約的契丹首領耶律阿保機;最後一支用於消滅宿敵朱溫,恢複唐室宗社。
李存勖趁梁軍懈怠之機,戴孝出征,親率大軍,疾馳六日,進抵三垂岡。隨即命全軍隱蔽集結,梁軍毫無覺察。次日淩晨,漫天大霧,李存勖借大霧的掩護,揮師前進,直搗梁軍大營,斬殺萬餘首級。朱溫在開封聞訊,驚歎道:“生子當如是。李氏不亡矣!吾家諸子乃豚犬(豬狗)爾!”三垂岡之戰,是李存勖嗣位晉王之初指揮的第一場成功戰役,為其稱霸中原、建立後唐奠定了基礎。頗為戲劇性的是,對這場戰役的必然性,李克用早有斷言。據《舊五代史 莊宗紀》載:李存勖五歲時,李克用帶著他在三垂岡狩獵。三垂岡上有唐玄宗原廟。李克用命人於祠前置酒奏樂,自陳衰老之狀,甚是淒苦,便對李存勖說:“老夫壯心未已,二十年後,此子必戰於此。”此時的李克用,雖已是英雄暮年,心中淒愴,但看到李存勖少年英發,智勇雙全時,心中卻是欣喜異常。“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一句便是對李克用這種複雜心情的絕妙寫照。
1964年12月29日,毛澤東在讀《五代史 後唐莊宗傳》三垂岡戰役時,聯想到了清代詩人嚴遂成寫的這首題為《三垂岡》的七律古詩。當時,時年七十歲高齡的毛澤東記不清楚這首詩的作者了,隻好憑記憶默寫下這首幾十年前讀過的詩,讓秘書田家英去查找作者。根據核查,毛澤東寫下的這首詩隻有第四句和第七句中有兩字不同:第四句中的“且”字應為“猶”字;第七句中的“畔”字應為“下”字。但該詩在清人袁枚《隨園詩話》卷2第62則中的載錄,卻與毛澤東手寫的全詩一字不差。出現兩個字的誤差,可能是由於毛澤東最初是通過《隨園詩話》接觸到這首詩的緣故,這不能不讓人對毛澤東的古詩詞功底深為折服。
事實上,集兵家之多謀、詩人之風騷於一身的毛澤東不僅是喜歡這首詩的風格,更是欣賞三垂岡戰役的總指揮李存勖的軍事指揮才能。他曾說:“康延孝之謀,李存勖之斷,郭崇韜之助,此三人者可謂識時務之俊傑”,並稱李存勖的戰術是:“先退後進”。又在《通鑒記事本末 後唐滅梁》上批注:“生子當如李亞子(李存勖小名)”。而李存勖也不負眾望,經過連年戰爭,終於滅掉後梁,建立後唐王朝。或許正是軍事家跨越時空的智謀契合與百折不回的執著信念,才是毛澤東對這首詩印象如此深刻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