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周老夫人憐惜她,甚至暗中送了一艘價值不菲的畫舫給她,又怎麼會力主將她再賣入青樓呢?送她一筆財物,打發她出周府從良嫁人,不是更好嗎?以她當時的處境,她若死在周道登棍棒下,倒也一了百了。
但若再次賣她入妓院,實是對她巨大的人身和精神侮辱。她之後一度情緒失控,當真豔幟高張,開始了倚樓賣笑的生涯,實是跟此刺激有關。
如果是因為她回到歸家院後以“吳江故相下堂妾”之名打響名頭,周府感到羞愧,有意資助她,為何不主動為她脫籍呢?
如此推測起來,周道登和周老夫人都不可能贈送畫舫給她。可正如張岱所言,除了周府之外,再沒有別的可能的人選。
張岱笑道:“也許世上當真有一位神秘人,一直在暗中默默關懷守護著隱娘。”
聽了這話,柳如是不知怎的又想起來陳子龍、李待問和李雯來。與他們相遇時,她看得出他們眼中的情意。但她也知道他們三個,還有宋征輿都不可能送畫舫給她。李雯和宋征輿雖然家資富饒,前者沒有這等勇氣,後者還是個小孩子,大小事務均依賴其母親。陳子龍、李待問則家境一般,根本沒有這等財力。那麼,神秘人到底是誰呢?
正好有婢女為張岱送暖籠和酒菜來,他接連忙了兩天一夜,實在乏了,便將暖籠和酒菜留下,自己擁著婢女回遊船睡覺去了。
柳如是沒什麼胃口,隨意吃了幾筷,便叫小廝勇夫拿了酒菜,送去艙底給艄公白麵等人。
勇夫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道:“這都是上等的好菜,娘子當真要送給那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嗎?”
柳如是不悅地道:“我們一路漂泊,全靠白大叔他們掌舵行船。大家都是自己人,你說話可別再這麼刻薄難聽。”
勇夫道:“娘子又不是不知道,白麵叔他們幾個從心底裏瞧不起你。你拿他們當自己人,他們可看你是外人,不過是個出得起錢的雇主罷了。”
柳如是一時不語,隻將手放到暖籠上。勇夫和荷衣是養母徐佛送給她的下人,三人早在歸家院時就已相識,彼此熟悉。白麵和他的徒弟則是從外雇請的,平日倒沒什麼,相處得也還好,互相之間客客氣氣。但當柳如是在船上與男子交遊應酬時,白麵就會明顯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來。他看不起青樓女子,心中反感她在船上與男人談笑風生,這她是知道的。她也沒有太當回事,因為有許多比白麵身份重要得多的人也一樣看不起娼妓。
勇夫又道:“有一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娘子,今日白麵叔叫荷衣轉告娘子,催你早些付上兩個月的工錢呢。”
柳如是問道:“咱們還剩多少錢?”
正好使女荷衣下來,忙告道:“給陳老先生買壽禮幾乎花光了娘子的積蓄,剩下的隻夠咱們自己這個月生活費,實在沒有多餘的來付工錢。”
勇夫恨恨道:“荷衣哀求白麵叔多寬限幾月,他竟然說,如果娘子這幾天還拿不出錢來的話,他就要離開,另謀高就去了。看他的樣子,竟是恨不得馬上就走。虧得娘子一直對他們師徒這麼好,拿他們當自己人,他們卻因為一點工錢就出聲要挾,所以我才說是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
柳如是不免又煩憂起來。人活於世,時時得為稻粱謀。哪能人人都如張岱那般好命,生於富貴金窩中,有“十二好”便足以過上好日子。
勇夫見柳如是苦惱,便悄聲道:“隔壁船上那位張公子看起來好生富貴,不如娘子先找他借一些。”柳如是搖頭道:“不妥。”
經過一日相處,她雖與張岱有些交情,但她卻不願意貿然開口向其借錢。除了有羞恥之心外,還因為她覺得張岱始終沒有拿她當娼妓看待,甚至沒有在意她的女性身份,他拿她當朋友,尊重她,那麼她也不能拿出孤弱女子的做派,以可憐的姿態去向他借錢。因為她一旦開了口,錢能借到,且不用歸還,實與乞討無異。而她不希望張岱看到自己卑微的樣子,她還想能繼續跟他保持這份難能可貴的平等交往。
勇夫雙手一攤,道:“那隻能先回去盛澤了。不然白麵叔當真帶著徒弟離開,我們就隻能坐守空船,進退不得了。”
柳如是道:“也隻好如此了。荷衣,你跟白麵叔說一聲,再在鬆江留個兩三日,我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回去歸家院後,我會立即設法籌錢付他工錢。”
荷衣應了一聲,道:“怕還要問一聲微娘子才好,也許她還想在鬆江多留一些日子呢。”
柳如是道:“嗯,這件事,還是我自己來對微姊姊說吧。”
她亦覺得困倦,正想洗漱後早些歇息,忽聽到岸上有人叫道:“隱娘在船上嗎?徐三公子來訪。”
柳如是忙到窗邊一看,外麵天色已黑,一名仆人提燈引徐來站在畫舫邊。
柳如是心念一動,便朝勇夫使了個眼色。勇夫會意,摸索著下了船,問道:“公子是來見隱娘的嗎?”
徐來道:“正是。昨日有所唐突冒犯,我今日備了一些薄禮,特來向隱娘賠罪。”
勇夫道:“徐公子客氣了。”左右望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那麼徐公子有沒有帶這個?”
徐來見他伸出手來,虛掂兩下,不明所以,問道:“這是什麼?”勇夫道:“就是這個。”
一旁仆人忙提醒道:“就是銀子。”
勇夫笑道:“還是這位大哥聰明。徐公子也知道我家娘子的身份,要上船見她,自然是需要這個的。”
徐來道:“啊,當然帶了。我特意備下了。”從懷中取出兩錠銀子,遞了過來。
勇夫接過來一掂量,足有四十兩重,登時笑容滿麵,收銀錠入懷,恭恭敬敬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公子請上船。”引著徐來進來客艙。
柳如是見到勇夫神色,點了點頭,起身迎客,道:“徐公子,請坐。”
徐來道:“隱娘……”見柳如是一身男子衣裳已是驚異,再見到桌上有酒有菜,還有兩副碗筷,愈發愣住。
勇夫忙笑道,“隱娘準備了飯菜,本想與微娘子同飲,不想微娘子身子不適,先睡下了。正好徐公子來了,碗筷都是現成的。”
徐來這才釋然,憨憨笑道:“果然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能趕上與隱娘共飲,也算有緣。”又命仆人獻上一隻木盒,道:“這是一幅緙絲,家裏下人自己織的,還算精妙,請隱娘笑納。”
柳如是道了謝,命勇夫收了禮物,又命荷衣為徐來斟酒。
徐來道:“聽說隱娘今日到過水西園,可惜我當時人在佘山,不及親自迎候。管事不知道隱娘是貴客,也多有怠慢,實在抱歉。”
柳如是道:“我和張公子是去借書的。這身衣衫,也是從貴府上借的,還沒有向徐公子道謝呢。”
徐來道:“改日我再送隱娘一些衣衫,我們徐家自產紡布,料子還不錯。”又道:“隱娘想要看書的話,隨時都可以找我。”
柳如是道:“徐公子家中藏書萬卷,公子卻不大像讀書之人。”徐來道:
“我自幼好武,文章書法一無所成,唯有武藝還馬馬虎虎過得去。”
柳如是道:“當今天下不太平,外有女真,內有賊盜,徐公子一身武藝,當可大有用武之地。”
她不過是收了徐來的財物,隨口敷衍幾句。徐來聽了卻大為歡喜,舉杯一飲而盡,大聲道:“如果仗打到江南來,我一定投軍殺敵。隱娘,你是我的知己,我敬你一杯。”
柳如是勉強陪了一杯,便推托身子不適。徐來豪氣剛生,本想就此與佳人一醉方休,忽見對方起身送客,不免大失所望。然也不好勉強,隻請求與柳如是保持來往。
柳如是轉頭問道:“勇夫,你收了徐公子多少銀子?”勇夫道:“兩錠各二十兩,共四十兩。”
柳如是便命荷衣取來剪刀,自行剪下一縷青絲,道:“今日我不大舒服,不能讓公子盡興而歸,這一縷青絲,就當是我的賠禮。”
徐來受寵若驚,急忙接過青絲,連聲道謝。
柳如是道:“最近幾日我有些事務要忙,多半不在船上,徐公子不必空跑。如果十日後我人還在鬆江,我們再相見吧。”
徐來道:“是,是,全聽隱娘吩咐。”依依惜別,這才去了。
勇夫送走徐來主仆,喊獅峰收了舢板,回來將銀子交給柳如是,笑道:“這徐公子傻得可愛,是個名副其實的冤大頭。娘子就說了幾句話,陪了一杯酒,就賺了他四十兩銀子。”
柳如是心中並不為喜,將銀子交給荷衣,吩咐道:“明早你和勇夫進城去,找家大些的店鋪,將銀錠換成碎銀子,買些日用品。天氣冷,得多買些木炭。再付了白大叔工錢,餘下先收好。”
經濟上的危機暫時解除,柳如是總算心安了些。遂命勇夫和荷衣各去歇息,自己舉了燈,提著暖籠出來客艙,預備上樓。卻見隔壁遊船上華燈高照,僅船頭便掛有十二盞燈籠,分兩排掛著,在河風中輕輕飄蕩,再映著泖湖之水,頗為壯麗。
柳如是搖了搖頭,上來二樓,見王微已經入睡,便往火盆中添了一些炭,這才回來自己房中。
船上不比陸地,空間極其有限。即使是柳如是的臥室,亦不算太大,僅有一張臥榻、一套桌椅、一個衣櫃,都是必需的家具,案桌還是梳妝和書桌雙用。窗口正好朝向張岱的遊船,被那兩排掛燈一照,不必點燈也是亮如白晝了。她幹脆吹了油燈,抱著暖籠坐在窗口發呆。不必刻意多想什麼,那些紅彤彤的燈籠帶來了莫名的暖意,仿若沉浸在母親溫暖的懷抱中。
也不知道待了多久,忽覺得船身晃蕩搖動,傾向河岸。柳如是本以為是起了風浪,卻見對麵遊船掛燈並沒有飄起。她在船上生活了近一年,已算是很有經驗,立即覺察到是有人上了船。剛一起身,便聽見岸上有人喝道:“誰在那裏?”赫然是徐來的聲音。
柳如是急忙趕下樓來,卻見艄公白麵正帶領徒弟往船頭追趕一團人影。那人影甚是靈活,不知道抓住什麼東西,輕輕一蕩,便飄到了張岱船上。嬌小身軀擦過掛燈時,一身紅衣與燈影相照,當真若驚鴻翩鳥。
柳如是失聲道:“是紅娘子。”
白麵問道:“柳娘子認得她?”柳如是道:“照過幾麵,不算認得。”
白麵道:“那柳娘子怎麼知道她的名字?”柳如是道:“這是張岱公子給她取的綽號。”
遊船亦被驚動,僮仆紛紛奔出,搭下舢板,奔來奔去,往全船搜索,遊船畫舫都找遍了,卻再也沒有發現紅娘子的蹤跡。
張岱勉強披衣出來察看究竟,埋怨道:“到底還讓不讓人睡覺。”又驚見徐來在此,問道:“呀,難道徐兄又是追蹤盜賊而來?”
徐來局促道:“不是……我適才來探過隱娘,然後離開……其實並沒有離開……”
原來他離開碼頭後,回憶柳如是的殷殷笑語,一時舍不得離開,便站在渡口河岸上,想多留一會兒。仆人提醒道:“公子站在這裏,要是被柳娘子看見,可是不怎麼好。”徐來還是不忍離去,幹脆讓仆人滅了燈籠,在黑暗中駐足凝望畫舫。
忽見到船頭有人影出現,高高低低,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徐來一時還不明所以,問道:“畫舫上的燈不是都滅了嗎?又從哪裏跑出個人來?”仆人道:“小的親眼看見這人從岸上上船的。”
徐來道:“怎麼可能?我親眼看到船家收了舢板。岸邊距離畫舫那麼遠,總不可能長了翅膀飛過去。你一定看錯了。”
仆人辯稱道:“旁邊船上的掛燈那麼亮,小的絕沒看錯。”
又見那人影摸向客艙,徐府之前已遭過盜賊,徐來這才意識到不妙,奔來碼頭,大叫了一聲。此時艄公白麵亦發現有陌生人闖上畫舫,趕來捉拿。哪知道對方身手敏捷,迅疾如風,還沒近身,就讓她逃到隔壁遊船上去了。
張岱聽了經過,皺眉道:“又是這個紅娘子。原來她是在暗中跟蹤隱娘,所以我們才會白天在府城中遇見她。”
白麵狐疑道:“看這婦人的身手,應該是個飛賊,她跟蹤柳娘子做什麼?”柳如是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白麵問道:“那麼柳娘子是什麼時候跟她照過麵?”
柳如是心道:“如果談論紅娘子,勢必牽扯出一線綠、施紹莘先生等人被殺,而佘山五起命案尚未公開,譬如徐來便不知道昨日光顧過水西園的竊賊一線綠已被徐望殺死,多提無益。”便隨口敷衍道:“這個說來話長,我也是無意中遇見的。白大叔,你們幾位先去休息吧。紅娘子露了行跡,應該不會再來了。”
白麵皺緊了眉頭,嘟囔道:“怎麼突然冒出來這麼多飛賊?”自帶了弟子下底艙歇息。
柳如是又向徐來道謝,道:“徐公子,多謝你及時發現紅娘子上了船,不然還不知道會怎樣。”
徐來道:“鬆江一向很太平的。不知道最近怎麼出了這麼多飛賊,昨日有兩名竊賊溜進我家,今晚這裏又有這個什麼紅娘子。隱娘,青浦渡口實在太偏僻,生活也不方便,你若不嫌棄,不如先搬去水西園住。”
柳如是是娼妓身份,如何能毫無緣由地搬入非親非故的男子家中,不然也不會與王微一道離開晚香堂了,便推謝道:“我還是留在船上的好。
況且張公子的遊船也在這裏,我們人多,不會再有事。夜色已深,徐公子還是早回吧。勇夫,送徐公子下船。”
徐來無可奈何,隻好道:“張兄,隱娘孤身一人,又人生地不熟,你多照應些。”
張岱道:“徐兄放心,那紅娘子驚擾了我的好夢,我可不會讓她再來一次,我會派人晝夜巡視的。”
徐來道:“有勞。我也會告知巡檢司,青浦渡口出了飛賊,請他們派人來巡防。”這才拱手辭去。
柳如是引張岱進客艙坐下。王微亦被驚動,扶了荷衣下來,驚問發生了什麼事。
柳如是遂大致敘述了經過,告道:“我們原以為紅娘子在佘山殺了人,不立即離開逃命,是因為還有未完成的任務,譬如對複社中人下手。現在看來,她是在針對我。”
張岱道:“可隱娘跟紅娘子無冤無仇,甚至你還從冒襄手裏救過她。
在東佘山居拆穿她身份的也是旁人,跟你無幹。她老跟著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