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白日不落,紅塵更深(3 / 3)

王微沉吟道:“會不會是因為隱娘到西佘山居時見過一線綠,紅娘子想殺她滅口?”

張岱搖頭道:“這應該不可能。隱娘連紅娘子本人的容貌都見過了,微娘你也見過她兩次,東佘山居不知道多少人都見過她了。”

柳如是道:“也許她想為一線綠報仇,將相幹的人都殺掉。”

張岱道:“她已經殺了施府門仆和徐望,如果還想繼續為一線綠報仇,下一個該去找阮大铖才是。”

勇夫忽插口問道:“我聽了半天,都有些糊塗了。娘子是說,剛才來的女飛賊紅娘子,跟昨日到過畫舫的什麼一線綠,其實是認識的,對吧?”

柳如是道:“對,他們都會同一種輕身功夫,應該是同門。”

勇夫道:“會不會之前的那個竊賊……就是那個一線綠什麼的,落了什麼東西在船上,紅娘子其實是來尋回東西的?”

張岱道:“呀,還真有這個可能,我怎麼沒想到這一點。當真,隱娘,你手下一個小廝,都如此了得。”

藏身也好,藏物也好,底艙是最合適的選地。柳如是因怕艄公白麵等人已經歇息,便讓勇夫先下去看看。

不一會兒,勇夫就回來客艙,拉上艙門,低聲道:“不對勁兒,太不對勁了。我下去的時候,麵叔和他的徒弟們正圍坐商議著什麼。一見到我,便立即住了口,隻警惕地看著我。那種表情,就好像是他們正在偷什麼東西,被我當場捉了個正著似的。”又道:“這還不是最奇怪的。”附到柳如是耳邊,道:“然後麵叔就對我說,工錢的事不要緊,沒錢也不要緊,他平日受了娘子許多恩惠,該留下來幫娘子一把。”

柳如是聞言,便與勇夫一道出來艙外,低聲問道:“是不是白大叔看到你收了徐三公子的銀子了?”

勇夫道:“怎麼可能?徐三公子上船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況且我辦事,你放心,娘子是知道的,我怎麼可能讓旁人見到收銀子的事?”

柳如是道:“那就奇怪了。”

勇夫道:“我也說奇怪呢。白天他還是恨不得要立即離開的樣子,晚上就換了一副麵孔,主動提出不計工錢也要留下來。所以我想,是不是他們師徒也猜到一線綠遺落了什麼財物在船上,正在商議要如何處置?

又或者是他們早已尋到了財物,所以才一心想離開娘子,卻不料今晚紅娘子找上門來。隱瞞贓物,與盜竊同罪。他們擔心事情敗露,不得不主動提出留下來?”

柳如是想了想,先回艙將勇夫的一番話說給了眾人聽,工錢之事也未隱瞞。

張岱道:“勇夫分析得有理。這裏麵確實有一些難以解釋之處,真相如何,最好還是看白麵自己怎麼說。”

柳如是便命勇夫請白麵上來客艙,客氣地道:“適才飛賊闖入,讓白大叔受驚了。”

白麵目光閃動不止,顯有濃重的疑慮之心,隻道:“好說,好說。”

柳如是道:“我們推測紅娘子是為失落的財物而來。”白麵道:“這俺知道。”

柳如是道:“白大叔早已經知道了。”白麵自知失言,忙道:“俺是瞎猜的。”

柳如是道:“那麼昨日白大叔捉住一線綠的時候,可有發現他身上有什麼奇怪之處?”

白麵道:“當然,不然俺也不會……啊,不是,俺是說,一線綠是個飛賊,他跑來船上很奇怪。之前勇夫也說過,無論往哪個方向逃走,都比南麵的渡口要有利得多,偏偏他跑到這裏來,這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嗎?”

張岱道:“這一點,一線綠已經當麵向他的雇主解釋過,稱是天幕陰沉,山水茫茫,他慌亂之下難以辨明方向,隨意亂跑,才到了渡口。”

白麵道:“張公子還認得一線綠的雇主?是誰?”張岱看了柳如是一眼,道:“是我的一個朋友。其實他隻是愛書,雇一線綠潛入徐府,也隻為了盜書。”

白麵點點頭,也不再多問。

柳如是又問道:“白大叔可有在艙底發現什麼?”

白麵立即警覺起來,問道:“發現什麼?”

他如此反應,旁人不免疑心更重。張岱不似柳如是那般要顧全對方麵子,遂直言道:“一線綠遺落的財物。也就是今晚紅娘子光顧畫舫的目標。”

白麵訝然道:“是這樣嗎?那俺還真沒發現,得好好找一找。”轉身便出了艙門,往底艙趕去。

柳如是忙朝勇夫使個眼色,勇夫會意,忙緊跟下去。

張岱道:“勇夫腳上不方便,我也下去看看。”帶著兩名僮仆跟了過去。

柳如是道:“微姊姊怎麼看這件事?”王微道:“白大叔的確有些古怪,像是隱瞞了許多心事,但他適才的反應不似作偽,應該是真的不知道一線綠有財物藏在船上。”

白麵從一線綠手中救過王微性命,她不願意背後說他閑話,遂又道:“白大叔性子爽直,不像是見財起意的人,或許這其中有什麼隱情也說不準。”

柳如是道:“我同意微姊姊的看法。我們先等一等,也許一線綠真遺落了財物在船上,而白大叔他們師徒根本就不知情。”

隻聽見船底“咚咚”作響,顯然是白麵等人在翻找物事。過了兩刻工夫,勇夫等人才上來,搖了搖頭,示意並沒有發現。

張岱更是道:“白麵師徒都已經收拾好了包裹行囊,看樣子確實打算離開隱娘了。但我趁他們不備,親自上前摸過,行李中並沒有什麼財物。”

使女荷衣道:“昨日船一到渡口,麵叔還命徒弟上岸采買生活用品,為船上補充物資,錢都是他自己出的,為什麼今日突然就變了一個人呢?”

張岱道:“他們師徒連行囊都收拾好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分明是準備離開隱娘了,工錢隻是個借口。”

柳如是卻是百般不解。她因自己出身卑微,對待下人素來友善,對白麵師徒更是尊敬有加,卻不明白對方為何一聲不響地準備離開自己。

勇夫道:“我倒是想起一件事來。昨日在船上捉住了一線綠之後,我和荷衣本來主張將他送官,或是送交徐府,是白大叔稱沒有搜到贓物,不好處置,要等娘子你回來再說。一線綠本來被結結實實地綁在柱子上,卻不知道怎麼掙脫繩索逃走了。白大叔最先發現,立即追了出去,結果當然沒追上。當時我還沒覺得有什麼,現在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名堂。”

柳如是沉吟道:“白大叔並沒有提過追趕一線綠之事,隻是說對方逃走了,來東佘山居是為了告知我經過。也許因為一線綠上了佘山,白大叔誤以為他來了東佘山居,所以趕來通知我。白大叔到寶顏堂時,正好遇到一線綠要殺微姊姊,所以立即出手打傷了他。後來一線綠被人掐死,白大叔又正好在場,他不好說出追趕一事,隻能說是來找我的。”

勇夫道:“咦,聽了娘子這番話,我倒愈發懷疑麵叔來。會不會是一線綠被綁在船上時,表示要用錢財賄賂麵叔,所以麵叔才有意放走了他?”

柳如是道:“這應該不大可能吧。果真如此的話,白大叔為何一發現一線綠逃走就立即去追趕呢?”

張岱道:“也許白麵不是去追趕一線綠,而是要跟著他去取許諾的財物,結果半途被他給溜了。白麵大概也聽過寶顏堂有無數珍藏,見一線綠上了佘山,料想他必是有所圖謀,遂直接趕來寶顏堂,雖然是誤打誤撞,但卻真的跟一線綠撞上了。”

勇夫道:“呀,是不是麵叔下手殺了一線綠?娘子不是說他是被人掐死的嗎?”

柳如是與張岱相視一眼,雖沒有回答勇夫的問題,但胸口卻均是“咯噔”一下,均心道:“不錯,白麵的殺人嫌疑,可比其他任何人要大多了。”

之前他二人都認為是錦衣衛密探徐望殺了一線綠,但其實沒有任何證據表明是徐望掐死一線綠,也沒有任何物證表明是紅娘子殺死了徐望。

隻是因為徐望突然被殺,而暫時沒有別的動機和嫌犯,紅娘子與一線綠又是師出同門,遂認為這兩起殺人案之間有緊密關聯。如果是徐望殺了一線綠,紅娘子又殺了徐望為一線綠複仇,便能順理成章地解釋兩起命案前後發生的緣由。但這其實隻是純粹的邏輯上的推測,沒有哪怕一丁點兒的物證,即使官府逮捕了紅娘子,不能用刑逼迫她招供的話,也無法以這一套推測對其定罪。

再回到白麵身上。他與一線綠之間的種種糾葛、疑點已為勇夫道出,到寶顏堂十之八九是追蹤一線綠而來,而不是他所聲稱的來尋柳如是。

但他及時從一線綠手中救下王微卻是真的,他甚至來不及將王微扶進房中,隻匆匆脫下棉衣覆蓋在她身上,便趕去追蹤一線綠,足見捕捉對方心情之急切。

最終白麵在山坡竹林邊堵住了一線綠,單手扼住對方脖頸,逼他履行諾言,交出財物,結果卻失手掐死了他。而白麵之所以急於離開柳如是,正是因為他心虛,想早日脫離佘山這個旋渦,所謂拖欠工錢之類,僅是個借口而已。

這前後經過水到渠成,遠比徐望殺人更有說服力。要驗證這一點也不難,隻需拿徐望和白麵的手與一線綠頸中瘀痕做比照,即可真相大白。

那麼今晚紅娘子光臨畫舫,隻可能有兩個理由:第一,紅娘子以為一線綠落了財物在船上,她趕來尋回;第二,紅娘子已從昨晚經過情形中猜到白麵才是殺死一線綠的凶手,她是為了複仇而來。

從昨晚東佘山居所發生的一係列事件來看,紅娘子應該事先並不知道一線綠會出現在佘山。她見到一線綠時,對方已是死人,所以她應該不知道他手上竊得了什麼財物、又藏在哪裏。如此,便隻剩第二個理由了。

這內中推測雖然繁複,但柳如是隻在瞬間便明白了過來,一時沉默不語,不知道要如何處置。

張岱揚了揚手,叫道:“來人,去遊船上多叫些人過來。”言下之意,是要多叫人手,將白麵師徒拿下送官了。

王微忙道:“不,不要。張公子,請先聽我一言。白大叔雖然脾氣不大好,卻為人耿直,我絕不相信他會被一線綠收買,又因為索財不得而殺死了對方。”

張岱道:“白麵從一線綠刀下救了微娘,你心存感激,這我是知道的。”

王微道:“不,不全是這樣。隱娘,你與白大叔相處日久,遠比我更了解他的為人,你覺得他是會被盜賊用財物收買的人嗎?”

柳如是回想起每每她與達官貴人飲酒作樂時白麵的不屑神情,歎了口氣道:“微姊姊說得極是。張公子,你先請回船歇息,這裏由我處置。”

張岱道:“可萬一……”

柳如是道:“張公子放心,不會有事的。公子請先回船,明早我還會派人叫公子起身,一道觀賞泖江日出的盛景。”

張岱見她堅持,也不便再多說,遂引了僮仆自去了。

柳如是又命荷衣扶王微上樓歇息,自己帶了勇夫下來底艙。白麵師徒果然沒睡,圍坐在燈下,見到柳如是下來,一齊站了起來。

柳如是道:“不好意思打擾幾位休息,我有幾句話想當麵問白大叔。”

白麵道:“柳娘子有話直說,不必客氣。”

柳如是道:“那好,我就真的不客氣了。白大叔,是你有意放走一線綠的,對不對?”

白麵瞪大了眼睛,意外之極。那意外,隻是單純的料想不到,意外對方竟知道了真相。

獅峰見師傅窘迫不答,忙插口道:“柳娘子這不是憑空誣陷嗎?我師傅可是跟一線綠什麼關係也沒有。”

柳如是道:“我隻是隨口問一問,並沒有到官府控告,因而不算是誣陷。”又問道:“白大叔其實是因為追蹤一線綠才到了寶顏堂,對吧?”

白麵驚奇道:“娘子是怎麼知道的?”

勇夫插口道:“娘子非但知道你是為一線綠才到東佘山居,還知道是你殺了一線綠。”

白麵的臉色登時黑了下來,雙手拳頭緊握。那一刹那,柳如是幾乎以為他會立即衝過來襲擊自己,不免有些後悔,後悔適才不該冒失將張岱等人趕走。

勇夫也以為白麵惱羞成怒了,轉身就往樓梯口奔去。他腳傷未好,行動不便,剛跑出幾步,就被獅峰趕上,一把抓住右臂,反擰到背後。

勇夫“哎喲”一聲,道:“放手,快放手。使那麼大力做什麼?”

柳如是忙道:“白大叔何必如此?我說過了,隻是有幾句話想當麵問清楚,並無惡意。”

白麵點點頭,示意徒弟放開勇夫,道:“柳娘子的問題俺無法回答。

聽起來,柳娘子倒是在為一線綠被殺抱屈,一心想要找出凶手。”

柳如是道:“抱屈未必,找出凶手也不是我的事。東佘山居出了五起命案,我和白大叔都曾在命案現場,是關鍵證人,明日必然有官府的人到來。還望白大叔好自為之。”說完這幾句話,便帶了勇夫離去。

白麵一言未發,臉色由黑轉紅,詭異之極,卻沒有出手阻攔柳如是。

上來客艙,勇夫問道:“娘子是在提醒麵叔快些逃走嗎?”柳如是道:

“你話總是那麼多。”

得到王微提示後,她仔細回想白麵平日為人處世,也不認為他會受一線綠的賄賂而私下放人,又因得不到財物而殺人。但適才當麵對質時,白麵是那樣的反應,卻不由得她不信了。也許一線綠承諾給白麵的並不僅僅是財物那麼簡單,而是某樣他難以拒絕的物事。

勇夫道:“如此,豈不是太便宜了他們師徒?麵叔可是放走了一線綠,後來的殺人案不是都因此而起嗎?”

柳如是道:“你又沒有證據證明白大叔真的受了一線綠賄賂。”

勇夫道:“可娘子也認為是他殺了一線綠啊。”

柳如是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去睡吧。”

勇夫嘟囔道:“也許我剛才不該多嘴說娘子已經知道是麵叔殺了一線綠,說不定今晚他們師徒還會殺咱們滅口呢。”

柳如是聽了,心中也不以為意。她不是完全沒有此種擔憂,隻是覺得這是她作出的選擇,理該承擔後果,索性就不去管了。回來房中,伸手往懷中一摸,那卷《金瓶梅》竟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