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去接,我也覺著這樣打孩子,讓劉發有些難堪。我順手從兜裏掏出香煙,說,來,抽我這個,就遞給劉發一根。我給劉發上煙,這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劉發接過煙,也不知道是特別珍惜還是故意氣我,他捏著煙的一頭,把煙橫放在鼻子下邊來回地拉動著,他擰著鼻子聞煙的樣子,讓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狗。他嗅夠了,才把煙叼在嘴上,他沒去掏火柴,似乎在等待著我給他點上。我看了看劉發,頭也沒回,趕上大車就走了。
我回到隊部,禦了車,給牲口添上草料,就氣衝衝地轉身回家。剛走出馬圈,那匹小馬突然抬起頭朝我噅噅地叫起來。我都氣糊塗了,忘記每天離開之前還得拍拍它的腦門這檔子事。我又折回來,站在它跟前,在它的腦門上補拍了兩下,它就把頭紮進我的懷裏來回地蹭著。馬這精靈,真是通人性啊,待人一心一意的,比人還強啊!
等我回到家裏,壯牛正委在他奶奶的懷裏哭呢。且邊哭還邊不住地罵劉發,一口一個要操劉發他媽。我看著壯牛,氣就不打一處來,罵了他兩句。他倒是不敢罵劉發了,我也不敢罵他了。我看見娘的臉沉得和冰棍似的,從我進屋到現在,娘都剜我七八眼了,娘抱著壯牛的頭,眼裏噙著淚水和憤怒。
我回到西屋,坐在炕沿上生悶氣,我的手不知啥時候觸到兜裏的煙盒。他媽的,這煙劉發都抽得,我省著幹啥?我順手摸出一根,我的眼前又出現了劉發接煙時的神情。我也學著劉發的樣子,把煙橫捏在手裏,在鼻子下邊來回地拉動著,試圖找到他當時的感覺,但除了卷煙特有的香味外,別的什麼也沒嗅到。我一想起劉發,就想起小時候,他爹給我起外號的事,眼前又浮現起剛才我兒子罵劉發時的神情,我也從心底罵了一句:劉發,我操你奶奶!
一棵煙的工夫,娘把壯牛哄睡了。東屋傳來娘下地穿鞋時踢踢踏踏的聲音,這聲音由東屋直接就奔過來。娘推開半掩的西屋門,見了我和紅眼瘋似的,照著我的胳膊碓了兩杵子。這是自打我畢業後娘第一次打我,盡管不是很疼,卻讓我吃驚。挨罵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事,可挨打卻大大地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怔怔地瞅著娘,娘哭了,邊哭邊說,高生啊高生,有你這麼管孩子的嘛?壯牛還是個孩子啊!他是你的兒子!你還用大鞭抽他,你咋不用刀子砍?你這是咋的了?你對生產隊的馬駒子也沒這麼歹毒過。孩子也不是幹了啥見不得人的事,不就是禍害了幾個破瓜蛋子嗎?置於你這樣?這青瓜綠棗,誰見誰咬,你看你把孩子抽得,腿上全是血印子。
娘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替她孫子哭訴著委曲,整得好像是我做了對不起孩子的事似的。我不敢還言,還必須顯出很報歉的樣子跟娘說,是我錯了,當時我在氣頭上,我現在也挺後悔的。我還保證,以後不再打他了。我開始說這話時,隻是安慰娘別生氣,說著說著,也心疼起來,竟成了真心話了。
娘看我認了錯,或者認為我的認錯態度還算誠懇,她就轉移了話題罵劉發,說劉發真不是個東西,我們跟他沒仇沒恨的,也沒抱著他家孩子扔井裏,因為公家的事,就這麼對待我們孩子,真是個野種揍的。娘罵了幾句,覺著解了恨,就轉身上外屋拾掇著做飯。
我抽盡一棵煙,覺著心裏還是不得勁,又續一棵。說實在的,我這樣如此地去揮霍卷煙,這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望著這盒還剩幾棵的大生產煙,我心裏罵,王八犢子劉發,你看著,甭看你現在鬧得歡,早晚有一天,你得給老子拉清單。
劉發沒向隊裏彙報這件事,也算是給足了我的麵子。這要是擱在別人家的孩子身上,以他的為人,他不會這樣善罷甘休的。以前類似這樣的事也有過,生產隊是要罰的。當然不是罰款,那時不興這個,家家戶戶窮得鳥蛋淨光,一年見不著個十塊八塊的現錢,罰了也是白扯。那時候講的是罰口糧,記得去年老劉家的幾個孩子偷隊上的胡蘿卜,我叔丈人還每戶罰他們十斤苞米。那時候的十斤苞米等於一家子兩三天的飯食,沒了,就得餓肚子。全家人餓兩三天的肚子,也算是一件大事情。劉發能把這事壓下,也是挺冒險的。如果劉發真提出來,我叔丈人再偏心眼也得罰,不然怎麼去服眾?這事劉發知情不報,要是再有知情人站出來頂對,劉發的“瓜把式”就當不成了。要知道“瓜把式”這個活,在莊稼地裏,可是個相應,活不累,又能近水樓台有瓜吃。在人人都吃不飽的年頭裏,能比別人多吃一口,就比別人多一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