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不象是舊時,身著紫色長衫,如今他穿著的是一襲黑色的西裝,現在的人們都喜歡穿胡夷的裝束,他們覺得唐代的裝束太累贅了。可是我看見他時,卻仍然是那個紫衣的少年,就算是千年,也不能改變分毫。
“你知道這首詩嗎?”
“我知道,這是樂府古詩,說的是秋胡的故事。”你在千年多前就已經解釋給我聽了。
“我從小就喜歡龍女的故事,以前上舊式學堂,先生不許看筆記,我們就私下傳閱,柳毅傳書看了一遍又一遍,怎麼看都不厭。”
“那其實隻是一篇筆記小說,你不覺得龍女即已嫁做人婦,又傾心他人,是不貞不潔的象征嗎?”
“未必如此,也許從頭到尾她就隻喜歡柳毅一個人,從來未曾喜歡過涇水龍王。”
我默然,過了半晌才艱難地回答:“你又不是她,你怎麼會知道?”
他微微一笑,“雖然我不是她,可是我覺得我能明白她。在我的心底,龍女是一個勇於衝破舊道德束縛的堅強女子,她積極追求幸福,不為舊式的倫常所困,終於得到了美滿的結局,這部電影不僅是一個愛情故事,也是在教育現在的女子,不能再因循於千百年的舊禮教,是該學會掌握自己的命運了。”
我目瞪口呆,什麼禮教道德,這是什麼意思?我可從來沒有想過這麼嚴重的問題啊!“可是,其實她並沒有得到什麼幸福啊!”
“怎麼會沒有得到幸福?和自己深愛的人在一起,那就是幸福啊!”
“可是,”我遲疑著,“也許她愛的人是涇水龍王呢?”
“怎麼可能?如果她愛的是涇水龍王又怎麼會和柳毅在一起?”
“因為……”
他定定地看著我,我啞然失笑,“我怎麼會知道?我隻是猜測。”
他便也釋然一笑,他說:“你為什麼不願意拍龍女?”
“這和我的想法不同,我覺得龍女不是這樣的。”
“你認為龍女是怎麼樣的?”
“她其實……”我歎了口氣:“說這些幹什麼?反正我已經決定不演龍女了。”
“如果我願意聽你的意見,把劇情按照你所希望的重新改編,你可願意考慮再演龍女?”
我一呆,“你願意修改劇情?”
“是的,隻要你願意演龍女。”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我來演?”
他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覺得龍女就是你,你就是龍女,再換任何一個人都不能演好龍女,龍女一角非你莫屬。”
我垂下頭,他終於感覺到了?“可是我已經答應了阮姐退出演出。”
“那隻是你們兩個人的私下協議,與我無關,我堅持讓你演龍女,她也沒有辦法。”
“可是……”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別再猶豫了,答應我。”
我知道我不能拒絕,當他這樣抓住我的手時,我便不再能拒絕。無論是在柳毅的身邊,或者是身處古墓之中,其實我一直懷念他,到現在我完全明了了這一點。
於是我成了一個出爾反爾的人,我又答應出演龍女。
劇本按照我的希望改變,從我和他相遇,到我們找到了龍泉太阿劍,到洞庭公主,那是我舊時的事情,每一件都沒有半絲遺漏,故事不再是柳毅傳書,世上的人並不真正地知道我,他們知道我為了柳毅而失去了龍鱗,卻不知道我已經誤服了鮫神的珍珠,注定要長存於世。
初時章正秋還對於我的意見心存疑惑,但劇情慢慢地發展下去,他逐漸沉默,無論什麼,隻要我說應該怎樣,他便再也沒有異議。後來不再需要我說,他的劇本越來越接近真實,他不會記得上一世的事情,可是他卻下意識地寫出了他的前世。
自從我答應再拍龍女後,阮織雲便絕足片場,她似乎從這個人間徹底消失,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想她一定在恨我,恨我自食其言,我也覺得對不起她,可是我無法拒絕章正秋,也無法拒絕我自己,世人傳說的龍女並不是我,我忍不住把自己的故事告訴人們,那是我千年多的生命,千年的時間,我寂寞地存在著,似乎就是在等待著這一刻地到來。
秋天來臨時,我搬出了章正秋的家,獨自租了一間位於霞飛路的公寓。我已經不能再和他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因為他是著名的導演,我就要成為著名演員。我不知道這會有什麼不妥,但大家都說不妥,他自己也認為不妥,現在人的想法很奇怪,或者人類的想法一直是這樣奇怪的,以前我沒有覺察到而已。
我的住處離明星公司很近,隻要五六分鍾的路程,我想步行的時候,就會自己步行到片場,如果我想叫人來接我,打個電話過去,立刻便會有司機專程趕來。我現在已經與以前不同,不再是那個無足輕重的清潔工。
可是我喜歡步行,我喜歡走在路邊的法國梧桐下,迎麵或者有奇服異裝的金發碧眼的洋人經過,或者是身著旗袍的上海那些蒼白嬌嫩的女子。這是一個奇怪的世界,無論是旗袍或是洋裝在我看來都是莫名其妙的裝束。
影片即將殺青時,我逐漸夜歸,我不需人接送,我習慣了寂寞和黑暗。
那一夜我離開公司已經是夜裏十一點鍾了,路上幾乎沒有人,天氣開始寒冷,但氣溫的改變對我幾乎沒有任何影響。
我在霞飛路上走時,一輛汽車忽然停在我的身邊,我略停了一下,側過頭去看那輛汽車,隻這一瞬間,從車上衝下幾名大漢,他們一窩蜂地衝到我的麵前,一把抓住我,將我塞在汽車裏,我幾乎來不及驚呼,就已經被人成功地劫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