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地說:“我想明白了,可是我還是想知道你的答案。”
我回頭看著他,“其實你早就知道答案,阮姐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是我將她推下去的。”
我終於明白阮織雲為什麼在最後的一刻將我推開,寧願自己墜下樓去,因為活著的那個永遠是在下風,而死的人卻占著上風,又有誰能與死去的人相比呢?
他默然注視著我:“可是她告訴我的並不是這個,她告訴我你不是人,我本來不相信,如今我終於相信了。”
“你相信了?”
“難道你是人嗎?如果你是人,為什麼被困在塔下的時候,你完全沒有事?”
我忍不住大笑,這真是挺滑稽的事情,我還清楚地記得柳毅對我說的話,他說:你到底是什麼妖孽呢?你對我說你已經是一個人了,可是這個世上有不會變老的人嗎?你到底是什麼妖孽?
我到底是不是一個人呢?
“你猜得不錯,我確實不是人,你知道我是什麼嗎?”我故意眨了眨眼睛。
我指了指雷峰塔的方向:“我是一個蛇精啊!也許就是那條被壓在雷峰塔下的蛇精。”
他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我,然後慢慢地退後兩步,我絕望地看著他後退,雖然是兩步的距離,卻如同天涯般遙遠。如今我總該明白了,他雖然長著一張相同的臉,可早已經不是那條紫色的龍。
我曾經以為命運會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其實命運什麼都沒有給我。
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口袋裏,他的口袋裏藏著什麼。我跨前一步:“你別後退,我雖然是蛇精,可不會害你。”
他又後退了兩步,右手終於伸出來,原來他帶了一把槍,他用槍指著我:“你別再前進了,別再過來,否則,我會殺死你。”
“你會殺死我?是因為我把阮織雲推下了樓,還是因為我是蛇精呢?”
他一下茫然,為了什麼?“當然是兩者都有,也許……”也許會有別的原因吧?
也許那就是他再次降生的宿命吧?!
他沒有說,他不明白,他雖然在我指引下一點一點地寫下了龍女的故事,可是他不明白他自己曾經是那條紫色的龍。
我仍然向前跨了一步,“你真會殺我嗎?不會吧?”
他咬著牙:“別再向前了,我會開槍的,我真地會開槍的。”
那就開吧!我繼續向前逼近,他向後退,一直退到一棵樹前,退無可退,可是我還在向前逼近。他的手開始顫抖,我知道他要忍不住了,他現在是一個普通的人,普通人的忍耐都是有極限的。他不再是龍族,隻有龍族才有泰山崩於前不變色的氣度。
夕陽如血,大江奔騰,玉露凋傷楓樹林,這淒然,古今皆同。
又向前跨了最後一步,槍聲響起時,天地鹹驚。我凝住不動,他的手仍然向前舉著,槍口冒出一縷青煙。我略垂了垂頭,看見胸前白色旗袍上的一朵血花。
這一槍應該是正好穿過了我的心口,我感覺到心底的涼意,卻不覺得疼,鮮血迫不及待地湧出,隨著鮮血的流離,生命也在慢慢地離開我的身體。
我會死嗎?我不是長生不死的嗎?
忽聽遠處萬馬奔騰之聲,我們一聲悚然回首,江潮來了,一線潮水勢不可擋,我已經有千年沒有見到這種盛景了。
我回首一笑:“你還記得嗎?很久很久以前,你對我說我們每個人都是為了一個命運而活,現在我終於相信了。等了千年,原來我等的還是這一天。”
他驚疑地看著我,我向著江邊走去,潮水越來越近,叔父在潮底嗎?當我躍向江潮時,聽見身後的叫聲:“那迦!”
他終於記得我的名字了,我不是什麼龍雪晨,我是那迦。
回首間,他孑然一身立在江側,夕陽如血,大江奔騰,玉露凋傷楓樹林,這淒然,古今皆同。
八
一九四五年,章正秋從上海提籃橋監獄刑滿釋放,他是因為謀殺罪而被控入獄的。
在獄中的二十年光陰,他已經迅速衰老,雖然隻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卻如同六七十歲的老者。
一九三一年,日本人的炮火使他的一隻右手殘廢,如今這手雖然還存在,卻不能使力,終日顫抖不停。
他搭乘電車到了大馬路,街上的報童一邊跑一邊叫著當日的新聞,他聽到了日本人投降的消息,不過這和他沒有什麼關係。二十年前,他活躍在上海灘的時候,日本人還不象後來那麼猖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