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夜明。
輕輕回蕩的聲音裏,她在水下閉上眼睛。
夜明,他回來了。仿佛惟恐眼前的事實會再次像蜃景一樣幻滅,她對她自己默默地重複著他的話。
穿越二十年的離棄,二十年的無望,二十年難以計數的罪孽,這頭孤獨的野獸他終於是要在老去之後,回到她的身邊。
人間,他們在他身上做了什麼。要不是那口刀和那張斑駁如同魔尊麵具的臉,她幾乎不能辨認,這個愁苦衰頹、好象一陣風來便會倒下的盲眼老人,就是他。
燕雲。
二十年過去,那個堅若磐石頂天立地,能用雙臂為她撐起整個世界的男人他一去不複返。然而眼前的人,畢竟還是那個人啊。
是燕雲,他喚著她的名,溫婉輕柔的字眼。女兒身清澈如水,世間的美好絕倫。她是夜明,她是他掌心裏的珠。在二十個罪惡滔天的年頭之後,此日他終於肯回來告訴這個連自己都已遺忘的瘋女人,她究竟是誰。
靜謐若死的石室中,仿佛有夾雜著黃沙的幹熱大風呼嘯吹過,風裏隱隱傳來一絲粗野癲狂的奇異歌聲,狂喜喊成了悲哀。
牆頭上跑馬還嫌低,麵對麵坐下還想你……
這辰光,一切都在半夢半醒半明半昧昏沉中。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夜明眼睜睜望著咫尺之外的男人,她沒有忘記她在這裏等他二十年是為了什麼。她要把玄澹心法交給他。心法該是屬於他的——這些年來她固執地死守著這信念,即使連自己的真身都在瘋狂中迷失,她始終,為他,守著玄澹心法。那是支持這具早已死去的行屍繼續存在於這世上的、唯一的骨。
她是守護心法的蜃妖,就像傳說中任何一處巨大寶藏之畔,總是有一個凶猛噬人的怪物在守護著,窮盡它一生的歲月。是否,每一個這樣的傳說背後,在被歌頌傳唱著的英雄們激動人心的冒險史詩火紅與赤金色的輝煌背麵都鎖著一個悲傷的囚徒,用全部的生命守護隻有它自己才明白的絕望?
屬於蜃妖二十年的生命,她是無名島永遠的囚徒。
她守著玄澹心法終於等到了她要等的人,可是她將如何,如何把心法交給他。
燕雲。當他終於回來,而她已經不再是她。
望著水麵之上老人微微顫抖的臉龐,她伸出的手臂定格在故事的結尾,無法劃下這卷拖了二十年的長恨詩篇最後的一筆。
她不能。
不能……
此恨綿綿。
透過淺淺的海水,她看到燕雲的容顏被染成黯淡輕藍,蕩漾著如同水中倒影,如同幻覺……啊,她與他,究竟誰是誰的倒影?誰是誰生命的幻覺……她分不清。
似乎明白,她再也沒辦法把玄澹心法親手交到他的手中。
咫尺的海水輕輕浮動,隔絕在他們之間。二十年葬身在她口腹中的生命,他們陡然化作滔滔血海漫湧而出。她看到了。
二十年的血海,隔絕在她與燕雲之間。茫茫,她獨自在血海中央,遙望著他。
她知道她到不了彼岸。生命隻是個玩笑,救贖隻是不可能的虛假安慰,原來,就連當年對自己許下的諾言,終究也不過是一個騙局。
老人呆呆地跪於海眼之側,許久許久。他看不見一條女人的白手臂,在他麵前宛轉伸出,然後,徐徐下沉。
在無名島仙洞盡頭的石室裏,夜明看了他六天六夜。
六天之中他寸步不出這石室。他與她形影不離,盡管他看不見她。
有時她浮身水麵之外,有時她在水下,無論從任何角度,她的眼睛始終靜靜地凝注在燕雲身上。
她唯一能做的,隻有就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朝露草開放又萎謝,空靈美麗的花光遍地簇擁著這個老人的身體,許多年以前,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它們淡藍色的眼睛曾經看到過他,同一具身軀。那一年九歲的顧啞兒,初來島上才兩年、第一次發現師父閉關的洞府,在那個雨後清晨穿過絡繹仙草歡喜地揮舞著手臂一路飛奔而來的孩子,小小的身體活蹦亂跳像一頭幼小的獸。
師父,這些花真漂亮!